王笑回來后這幾天之所以并未去見左明靜,倒不是忘了……或許是因為蔡念真和布爾玳的死以及布木布泰的恨意讓他有些警醒,他覺得還是少招惹人家比較好。
他與左明靜算是見過幾面比較合得來的朋友,對她有欣賞有仰慕,她紅顏命薄,他偶爾也哀其際遇,能幫點忙便順手幫一把。但若走得太近了,對她也未必是好事。
王笑卻沒想到今天她會過來再提醒一句,這樣的厚誼倒讓人有些‘最難消受美人恩’的感覺。
“左姑娘說有話要與我說,便只是這個嗎?”
“嗯,既是路上遇到了,便冒昧提醒一句,我德薄才疏,見笑了。”
這樣兩句話之后她便道了別,依舊是那副仕女模樣,稍顯得有些疏離。
王笑心里便莫名地有些空落落,帶著這種情緒,他一路行到軍機處。
所謂軍機處,名字借用得很氣派,其實不過是在軍營不遠處收拾了一間破舊屋子出來。除了門口董濟和親自手書的牌匾很遒勁,別的地方都透著一股簡陋,土墻已經裂開,屋檐上破了好幾個口子。
傳遞消息的士卒來回穿梭,院子中一群工匠畫著地圖、制作著沙盤。王笑對沙盤的要求極高,做出來很有難度,工匠們爭執不斷,滿院都是吵鬧聲。
見王笑進來,他們也只是一抱拳喚了一句“侯爺”接著又繼續爭論。
‘減少繁文縟節、提高辦事效率’也是王笑要求的,這雖是小事,但三軍上下行事作風也利落了不少。文臣那邊自然也有反對的聲音……這年頭做什么事都有人反對,但反正現在王笑說一不二。
進到大堂,到處也是掛著地圖,一群賬房噼里啪啦敲著算盤算著軍需。
堂屋中央放著剛做出來的德州城沙盤模型。秦山海、董濟和、夏向維、王珍圍坐在那里,如打麻將一般。
這幾天吳閻王攻勢不急,秦山海便也不用上戰場臨陣指揮,倒也省得別人把他搬來搬去。王珍其實不通兵事,病也沒有痊愈,于是來做些不太累的后勤。
后面的一把椅子上,秦小竺轉了半個身子,趴在椅背上,似乎在看墻上的地圖,王笑繞過去一看,她原來在呼呼大睡。
王笑對此頗為無語,也不叫醒她,走到沙盤前看了兩眼。
董濟和、夏向維正在推測反軍援兵的位置,秦山海閉著眼,顯然比他們更快有了判斷。
王笑便拈起兩枚兵馬模型擺在地圖上,道:“到這里了,利津縣。”
秦山海點點頭,表示他也是這么想。
董濟和撫須沉吟,道:“若如此,兩日后唐節兵馬便至。”
“所以吳閻王放緩了攻勢,為了等援軍到?”夏向維問道。
“恐怕不是這么簡單。”王笑道:“依吳閻王的性格,他可以打不贏我們,但唐節如果搶了他的功勞,他也未必高興……我本以為這兩天他會加緊攻勢。沒想到反而放緩了。”
說著,眼神中的憂慮便又浮了上來。
今日到城樓觀戰,他便察覺到有些不對,但一時想不出來,便特地過來與人商量。
“侯爺是擔心吳閻王還有手段?”
“這家伙雖比不上建奴能戰,但水淹開封,怕不是易與之輩。”
秦山海與王笑對視了一會,忽然皺皺眉。
“會不會是這樣……”
過了一會,王珍沉吟道:“不會吧?依反軍如今的聲勢,若再如此,得不償失。”
“對方是吳閻王。”
幾人商議一會,王笑道:“就依秦帥所言布置下去,小心無大錯。”
那邊秦小竺聽到王笑的聲音,迷迷糊糊醒過來,揉了揉眼,見王笑果然來了,倒也有些小小的開心,臉上趴出了一條大印子也不以為意。
她如今責任淳寧和許皇后那邊的護衛,平時也頗為忙碌,每天也就這段時間得空,正好這時候王笑都在軍機處這邊,便跑過來等著。
等王笑談完事情,她便招呼他回淳寧那邊用飯。
逃亡之中大家丟掉了許多規矩,得到的便是這樣能一起吃飯的小小樂趣。
從軍機處回到知府衙門的這段路他們一般不騎馬,只乘坐馬車,這樣方便在路上說說話,秦小竺最喜歡的便是這段路。
正要上馬車,便見夏向維追出來道:“對了,老師,軍機處這邊人手不足之事……”
帶出來的官吏在半路上丟了一大半,人手自然是非常不足的。這件事夏向維已提過兩次,但王笑其實是忘了。
現在又被問起,他便故作鄭重道:“這樣……舉行一場考試吧。”
“考試?”
“如今城內能任事的人不多。軍機處就算要人手也無處調撥,那便考試選拔吧。你與董先生出個卷子,不必依著四書五經,選些有實干才能之人。范圍不妨從全城百姓當中選,自然是要能識字、懂籌算,多選幾輪……”
王笑說到這里有了些興致,侃侃而談起來,什么海選、復試之類的信口開河,不知道的還以為他為這事考慮了許多,竟是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
夏向維顯然是有些愣住。
這事有些亂來……其實根本就是胡鬧,把軍機處這個新設衙門的體面往下拉了何止一籌,亂世當中那種中流砥柱的榮耀感都被磨滅了不少。
換成別人,肯定要反對這個提議的。但夏向維轉念一想,忽然又振奮起來。
從百姓中選才,不拘一格。所謂民主民權,不正是如此開始一點一點做出來的嗎。
——老師果然沒忘記心中志向!
師徒二人便就著這個話題聊得愈發起勁。一個隨口胡謅,覺得這個蠻有意思;一個心懷信仰,想要開創先河。
“比如,海選只要將識字又有實干才華的人選出來,然后筆試,出些與戰事相關的題目,別把那些迂腐的人搞進來,最后再面試……也可以讓他們到軍中演練一下……”
秦小竺坐在馬車上聽著,心想如果這樣考,那自己肯定也能高中啊。
她便問道:“女子也可以考嗎?”
倒也還知道自己是個女子。
王笑本想說不行,轉念一想,如今難得那些腐儒高官都被丟了,軍機處更是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便道:“不拘一格,只要實干。”
當然,如此一來也有許多弊端,諸如人家會覺得這個流亡的小朝廷不成體統之類,或者有損軍機處的地位威信。
但他本也就是借個名字,沒想要把軍機處真的發展成一個執政機關,倒也無妨。若真有什么麻煩,他也相信自己應付得過來。
秦小竺得了這個回答頗為高興。
她如今雖也出來做些事,卻并沒有什么正經官職,便摩拳擦掌,準備大干一場。
這事雖新奇,對王笑而言也只是一樁小事。與夏向維談罷,讓其出一個具體方案,王笑便與秦小竺上了馬車。
“這事真的能行嗎?你不會是在逗我玩吧?”
秦小竺方才的興奮勁過去,又有些疑慮起來。
“自然是有阻力與非議,但我一定要這樣做,誰還能攔我不成。”王笑道:“也有必要這樣做,現在我剛出面做事,便有許多人想憑關系想謀個晉身,一開始定了唯才是舉的規矩,往后才不至于亂套。”
他說著,見秦小竺臉上印子未消,便伸手去捏了一下,秦小竺一把拍開他的手,嗔到:“休占我便宜。”
她自己卻是挽著王笑的胳膊在將頭倚在他肩上蹭了兩下。
“哈,我也要當官了。”
“哪里就算是什么官……”
馬上才走出不遠,忽又有士卒疾馳過來。
“侯爺,反軍加緊了攻勢……”
王笑眉頭一皺,讓秦小竺回去繼續護衛淳寧,又把要去見鬼泥鰍的事推給王珍,自己又折返回城頭。
那邊董濟和正聽得夏維向要選拔人才入軍機處一事,心中感慨就是不能讓這些年輕人亂來,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不顧法理人情。
接著他們也聽說城外攻勢,臉色一變便連忙向城頭趕來。
諸人陸續趕到,向城外看去,只見遠處烏壓壓一片,反軍陣線遮天蔽日地向這邊涌上來。
“吳閻王這是不惜血本也要拿下德州?”
“怕是讓秦副帥說中了……”
城外,如潮水一般的人群終于涌到了近處。
“這些人……這些人都是百姓啊……”有兵士喃喃著,氣氛有些艱難起來。
王笑皺了皺眉,他最煩這一手了。
世上做很多事都會有后遺癥。吳閻王決了黃河淹了開封,不僅是淹死了數十萬人,還導致黃河下游千萬人流離失所。
他攻下開封后走了,卻都不知道黃河泥沙含量極大,決堤之后大量的泥沙滾滾而下,再次淤塞了下游的入海通道,洪水四下泛濫。楚朝兩百余年大力治理黃河所修筑的堤壩盡數毀于一旦。決堤后數年后黃河災禍頻發,泛濫千里,每次受災人口以百萬人計,為禍之烈,以百年計。
但就算吳閻王知道這些,他也不會改變當時的選擇。千萬人的生死命運相比一人的得失,他當然要選擇自己的富貴前程。
黃河下游那些無辜之人或合家身死或痛失親眷,哭聲震天。或許吳閻王被千刀萬剮一萬次也難贖其罪,那又如何呢?他依然是鎮南軍的大帥,是瑞朝開國的大功臣。世人罵他恨他咒他,卻也怕他畏他敬他。
他命就這一條,罪孽比海深,但就算要償命,也只是死一次而已。
這件事對他個人而言,似乎沒什么后遺癥。
若說有,便是他習慣了用這種簡單暴虐的方式來解決事情。
可惜德州城雖是運河名城,水量卻不大。水淹不成,吳閻王只好換一個方式來攻城。
當意識到楚軍不好打之后,他便開始洗掠附近的百姓,景縣、吳橋、故城、陵城……所有縣城及下面的村莊,鎮南軍所到之處洗掠一空,短短數日間便擄掠了十萬百姓。
吳閻王舍不得折損自己的老營兵力,也知道以楚將的指揮能力和楚軍的士氣自己不是對手,還不想把功勞讓給唐節……那就用自己的老辦法。
從起事以來,他一直都是裹脅百姓攻城的,正是憑這樣的方式,叛軍才能越滾越大,直到有如今的聲望。
唐中元靠著當婊子攢夠了家當、如今卻想要立牌坊。吳閻王只覺得虛偽,他吳閻王腳踏實地,不要這牌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