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州。
一輛輛驢車停了下來,德州幫眾們吆喝著將流民趕下車排好。向萊州的幾名官吏匯報著情況:“這一批共帶了匠戶一百三十戶、五百七十六人,現已全部帶到,下一批過兩天到……”
黃丁卯帶著家小站在人群中,目光看去,只見前面那個萊州官員衣著好像有哪里不同。他也不敢多看,偷著瞥了好幾眼才發現過來……原來是袖子不同,山東這邊的官服袖子都不是寬袖,而是窄袖,看起來比以前看到的官老爺利落干練些。
只聽那萊州官又說對德州幫眾說道:“諸位先歇一天,明日有一批武器運到德州……”
那邊自有人領著這些匠戶到了一片空地。不一會兒,又有幾名官吏上來,捧著一本名冊喊道:“叫到名字的出列。木匠先來,被喊到名字就站到這邊,有人帶你們去船廠,知道嗎?王大富……”
連叫了二十戶,就輪到鐵匠。
黃丁卯支著耳朵聽著,等聽到喊了自己的名字,忙應了一聲,領著家小出列。
鐵匠一共有十五戶,全部點齊后,由人領著走。
一路過去,只見四處都是一幢幢巨大的房子,大多都是石墻泥墻,少有用木墻,但還是從當中放出嗡嗡的聲音,熱鬧不凡。
黃丁卯這輩子還沒見過那么大的房子,瞪大了眼,驚嘆不已。
過了一會,進到一個區域,黃丁卯一聽聲音就知道那是溶鐵和打鐵的聲音,心想這就是自己以后干活的地方了。
但怎么問都不問,就把人拉過來繼續打鐵呢?
他有心想到這些大作坊里看一看。領著他的那個官吏卻是腳下不停,繞過這片大作坊,帶著他們到后面的一排房屋。
“是要分屋子嗎?”有人竊竊私語。
黃丁卯不敢相信,哪有這么好的事,但心中也不由期待起來。
接著那官吏手一指,指著一間屋舍,道:“何大壯,你們家住這邊。”
十五戶人家紛紛激動起來。
“真的要分屋子啊。”
黃丁卯踮著腳,心里期盼不已。
終于,那官吏指了一間屋子,喊道:“黃丁卯,你們家住這邊。”
黃丁卯一個激靈,帶著一家子進了屋子。
屋子其實很小,沒有院子。但黃丁卯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見這么小的屋子能劃分得五腑俱全的,他們一家四口,住兩個房間勉強還是能住下。
才放下行禮看了一圈,又有吏員一戶一戶進來分發東西。
每人分了一個小牌子,寫著“鐵四坊”。
還有幾張票子,寫著“澡據”,說是用來到澡堂洗澡的。
那吏員鄭重交代道:“記住,男人只能到男澡堂,女人只能到女澡堂,要敢亂竄,會被捉起來打死。”
“小的一定不敢亂竄。”
接下來就是一些生活用具。
到最后還分發了幾張名叫‘糧據’的票子。
“這個糧據你們可得收好了。”
“官爺,這是什么?”
“在這里糧食是統一調配的,你每個月吃多少糧,有錢不行得有糧票,想要糧票,只能通過干活來賺,明白嗎?”
“明白,我很能干活!”黃丁卯重重點頭。
那吏員道:“你再能干活也沒用,一個人賺不到四個人的糧票。這里不養閑人,你們一家子都得干活。”
“那我婆娘能干什么活?”
“一會自然有人來安排。”那吏員說著,目光在黃小花和黃小木身上一掃,問道:“你兩個娃,多大了?”
“閨女十七了,兒子十六了。”
“識字嗎?”
“我兒子能認幾個字,不多。”
“可惜了,再小兩歲能送到學府里讀書,給吃給住以后有大出息。”
那吏員說著搖了搖頭,站起身,又交代道:“你準備一下,一刻鐘之后到作坊干活。”
“今天就開始?”
“這里不養閑人。”
“是,是。”黃丁卯連忙點頭,又問道:“我兒子小木,能給我當幫手,也算一份工嗎?”
“到了廠子里,生產隊長看過手藝再說。”
“好咧。”黃丁卯對自己的手藝還是有信心的。
緊接著,外面又是一隊管事的過來,居然是有男有女。
“都出來吧。分活干了,要想吃上飽飯的盡快挑好的活啊。”
黃丁卯一家出去,正聽到何大壯在對婆娘吹牛:“這邊現在缺鐵匠,你沾了我的福。等別的流民過來可沒你這么好命……”
那邊十幾個男男女婦的管事分開排站,不急不慢地一個接一個喊起來。
“會織布的站這邊來。”
“能縫盔甲的站到這邊……”
站在最末尾的兩個管理卻不喊話,背著手站著,看樣子意思是,什么都不會的人由他們接手。
黃丁卯目只看去,只見幾個女管事也威風凜凜的,不由向他婆娘牛娟低聲道:“你哪天混到這個地步就好了。”
牛娟整個人都是懵的,沒功夫跟他說閑話。想了想,拉著黃小花到那邊縫盔甲的隊伍里。
黃小木拉著黃丁卯問道:“爹,你說他們怎么不征兵?”
何大壯在一邊聽了,洋洋得意地應道:“當然有征兵,在德州就征了。但沒向我們這些匠戶征,說明我們匠戶緊俏。”
黃小木有些遺憾,他并不太想當緊俏的匠戶,他這兩天滿腦子都是那天官道上奔馳而過的騎兵隊伍。
黃丁卯在黃小木頭上一拍,教訓道:“別想那些沒用的,好好繼承你爹的手藝。”
接著突然見那邊又有一隊人走進來,這一隊人都頗為年紀,當中還有個小姑娘,穿著白衣,那邊十幾個管事紛紛轉頭看去,喊道:“喜兒姑娘,你也來了,宋大夫呢?”
“宋哥哥沒空過來,趙大叔,我們救護隊還要再招三百人……”
“這么多?等下一批流民過來吧?這批是先送來的匠戶和家小。但喜兒姑娘想要人,你先挑著……”
那名叫喜兒的小姑娘點點頭,笑道:“謝過趙大叔了。”
姓趙的管理于是喊道:“有沒有要去救護隊的?糧據、工錢給的比普通的活計多一倍,等學會了救護還有分正好的屋舍……但可得想清楚了,以后許是得到戰場上去的。”
流民紛紛私語起來,他們初來乍到,腦子里懵懵懂懂的,也沒個想法。
有人小聲問道:“女的也能去嗎?”
“可以的。”喜兒應道,“只要能做事,這里不分男女、一視同仁。”
黃丁卯聽說要上戰場,并不覺得這救護隊有什么好的,大手一拍,按在黃小子肩上不讓他動彈。
然而只見黃小花唰的一下跑出去,問道:“我能去嗎?我不……不識字。”
“可以。”
黃丁卯心中大急,正想上去攔,那邊鐵廠的管事已經到了。
“鐵匠都跟我來,別磨磨蹭蹭的。”
這鐵廠管事行事風風火火,手里拿著個方巾邊走邊擦汗,腳下步履極快,邊走邊喊道:“都快點,別誤了這個月的活計……”
黃丁卯等人由這管事領著向鐵廠走去,他一回頭,只見閨女黃小花已經站在了那喜兒姑娘身后。
從屋舍到廠子里這段路也是干凈整潔,時不時見到有官兵來回巡視,守備森嚴,黃丁卯不敢多說,老老實實地進到廠子。
接著又有人來考校他們的手藝,接著把他們分配到一個工頭手下干活。
黃丁卯和五個人一隊,他們的工頭叫姜大壯,拿出一個空心小鐵柱,又拿出一個模具給他們演試了兩遍。
“這樣的銃管,你們一天能鑄幾個?”
“三個。”有人應道。
也有人應道:“四個。”
黃丁卯心想,自己賣點力,一天鑄五個應該是可以,但他不想出風頭,低著頭也不管。
“每一個都勘驗,不合格的要罰的。但我們這,做得越多越好,工錢和糧據也越多,明白嗎?”
這天已經到了傍晚,黃丁卯本以為第一天干活只是熟悉一下。沒想到竟然是被按在那一直干到晚上,把他累得不行。
但好在這里是管飯的,吃得還挺飽,每人還分了一塊肉。
在黃丁卯看來,這樣能飽的日子,難怕累點也是和神仙一樣了。
一直干到亥時,黃丁卯和黃小木一起,鑄了一支銃管,交給姜大壯。姜大壯對他很滿意,提筆記了一下。還對他解釋道:“這記的是你這個月的績效。”
黃丁卯不懂什么是績效,但反正就是干的越多拿的越多。
等外面有鐘聲響起,姜大壯又將這些新來的人聚起來,交代道:“你們干完活就回自己的坊,不要亂跑。亂跑是會被當成佃作捉起來殺頭的……”
黃丁卯脖子又是一縮,打定主意哪也不去。
“回去吧,歇五個時辰,明日卯時再過來干活。按時到的,有饅頭吃……”
黃丁卯父子回了新家,只見牛娟和黃小花也回來。他們也不敢找鄰居串門,一家子便聚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說起今天的見聞。
牛娟揉了揉眼道:“俺就一直坐那縫盔甲,不停地縫,傍晚分了一碗干飯,兩個菜,俺上次吃干飯還是前年咧……”
她也沒有更多見聞。
黃小花卻是說個不停。
“爹、娘,你們知道嗎?救護隊是這里最好的活,他們教我認字咧,看,這是一,和別的地方的‘一’字不一樣的,簡單點,兩字也不一樣的,回頭我得學著捉藥用的上。還得學急救……說是過半個月要考核咧,要是我能考上,有發衣服,每個月還有糧據和銀子補給你們,喜兒姑娘說了,要讓我們的爹娘養女娃也不輸男娃……”
黃丁卯終于忍不住,罵道:“你閉嘴。知道為啥有這許多好處嗎?以后是要你去送命的,蠢娃兒。”
“哪有那樣兇險,都是打完了仗我們上去救人的。回頭我也是女大夫……”
“大夫個屁,就咱家這樣的,出得了大夫嗎?”
黃小木沒在聽爹和姐姐吵架,他轉過頭,透過窗縫向外看去,月色中,每隔一刻都能看到有一隊十人的官兵巡視而過,身穿黑甲紅巾,蹬著官靴,看起來威風凜凜。
在黃小木眼里,鐵廠里的人與這些官兵一比,總顯得那么窩囊。
過了一會,黃丁卯又說道:“就兩房間,我和小木睡。小木他娘,你帶著小花睡。我告訴你,明兒個你給老子換個活計。”
黃小花道:“那就成了逃兵,要殺頭的。”
“殺你個頭。”黃丁卯在外面不敢兇,在自家還是敢兇的,瞪了黃小花一眼,轉身回了屋里。
黃小花抱著牛娟,轉頭四下看了一眼,喃喃道:“有瓦遮頭了,真好。”
“對了,”她眼睛亮了亮,又說道:“我們救護隊最大的官是個大夫,他地位高得不得了,全城的人都知道他的名號,宋文華宋大夫,他才和小木差不多大,人家這個歲數,就已經救過成千上萬人了……”
黃小木低下頭,腦里幻想著救過成千上萬人是什么樣的光景。
但想歸想,等次日醒來,他也只能跟著他爹去打鐵。
黃丁卯是個手技純良的鐵匠,姜大壯特地給他配了個漢子來推風箱。
那漢子名叫林阿布,身材壯實,手臂粗大,確實是推風箱的一把好手。
呼呼的火焰聲中,黃丁卯對林阿布很是滿意,忍不住伸手在他臂上一摸,贊嘆道:“兄弟,有把子力氣啊。”
林阿布表情并不好,只是抬眼看了看黃丁卯,長相看起來有些兇。
姜大壯正好路過,說道:“黃丁卯,我給你配的可是最好的風箱手,人是笨了一點,力氣卻是不小。”
林阿布低著頭,手不停推拉著風箱,心里滿是忿悶。
——該死,老子是大清的牛錄老爺、是你主子阿布林知道嗎?早晚弄死你們。
膠東這片地方,要打探情況真的很難。傅青主、王珠等人依著王笑的規劃在這里經營了兩年。再加上眼下處于戰時管控的時候,萊州一地,最主要的事情就是生產、生產、生產。
萊州不是有錢就能呆著的地方,得要有糧據才能吃上飯,而不干活就沒有糧據。而且城內的官兵每天都在盤查,維護治安,想吃飯也不可能。
探子混進來,如果不干活,要么是餓死,要么是被捉。可一旦開始干活,除了睡覺,每天都得做工,根本不給時間打探情況。
阿布林也是皇太極在世時讓英俄爾岱挑選出來的細作,后來投靠了布木布泰。他經過訓練,早早蓄了頭發,漢話也流利,混在楚朝讓人看不出是滿人。
他化名林阿布,已經來了兩個多月了。去年年底王笑來了萊州,他扮成流民跟了過來。先是被分到了造船廠,試著逃跑過一次,被官兵捉了回來,又分到了鐵廠。
——唉,當時都干了一個多月了,要是再熬兩個月,就能領一份正式的戶籍……
這天干到中午,只聽廠子外一陣喧鬧。
“鐵石送來了。”有人喊道。
只見一輛輛獨輪木載著鐵石送進來。
姜大壯指揮著手下人過去幫忙,黃丁卯、黃小木、林阿布也在其中。
“這鐵石可是從朝鮮買來的,滿滿一大船……”有人竊竊私語的。
林阿布把這個情報記下來。
他只能打探到這些情報,比如萊州造了很多大船,而且他還親手參與了造船;比如經常有船從外面運了玉米蕃薯回來,味道也就一般吧,沒有盛京的榛子好吃;對了,還有一條重要的情報,萊州城秦家子弟多得不得了,一個個都還好管閑事,唉……
想著這些有的沒的,他扛著一塊大鐵石放好,轉眼看去,只見黃小木正抱著一塊鐵石,很吃力的樣子。
——呵,年輕人爭強好勝,抱不住還要抱。
林阿布心里想著,忽然靈光一閃,路過黃小木的時候,腳下一絆。
“嘭”的一聲,鐵石砸在地上。
“啊!”黃小木慘叫一聲,摔倒在地,下巴上一片血淋淋,半條手臂掛在肩上晃晃蕩蕩。
“小木……”
林阿布故作慌張,一把背起黃小木,喊道:“快!我送他去找大夫……”
他腳下飛快,向廠子外跑去,遇到一隊官兵,問道:“大夫在哪?”
那官兵抬頭一指,林阿布腳下越快,卻是繞過一條巷子,甩開追在身后黃丁卯。
他并不急著送黃小木去治,反而四下觀察著路況。
來這里三個多月,出坊的機會都沒幾次。
今天他決定先把他娘的萊州府衙的路線打探清楚,萬一以后王笑還來萊州呢?
“該死。”
沖出坊門一看,外面和上個月跑出來時看到的場面又不一樣,原本空蕩蕩的地方又開始建廠子,道路也有了大變化。
林阿布四下一看,找不到路,他于是向城中的方向跑去,一路遇到官兵他就大喊:“大夫在哪?”
使出了渾身力氣,他終于快要沖進內城,目光看去,只見路邊有幾個官吏正在敘話。
——有情報!林阿布心中大喜,故意放慢腳步,往那幾個官吏的方向走去。
他也不敢太近,低著頭聽對方說話。
“賀大人怎么還不來?”
“許是貨物還沒卸完吧。”
“說起來,賀大人這次沒去濟南,而是呆在萊州,莫不是國公要來?”
“我聽說國公有意讓賀大人當水師總兵……”
林阿布心想,王笑要來了?!
轉念一想,又有什么用呢?自己還能把王笑捉了不成。
真他娘的。
下一刻,一隊官兵沖出來,圍住他,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
“官爺,小的……小的是要送這個小兄弟就醫……”
“戶籍證明給我看看!”
黃小花正在學著止血。
她這一隊有十人,她是最沒天賦的一個,被先生教訓了好幾次。
先生是個中年女子,樣子古板得很。
黃小花好不容易學會了系上繃帶,轉頭向窗外看去,只見宋文華正帶著二十幾個少年外面辨認藥材。
那些少年才是被當作大夫培養的,男女都有,都是篩選過的有天資又識字的人。像黃小花這種不識字又太聰明的就沒能被選上,只能學學救護。
她心里對那些人還是羨慕的,但這種事,也沒辦法。
——為什么上天要讓人生來就有天賦高低呢?
忽然,大門外有人喊了一聲:“有大夫嗎?”
接著就見一個壯漢背著一個少年沖了進來。
“大夫……快,救救他……”
宋文華正領著一群學生在教醫術。
他自認為醫術不高明,但當時以針灸刺血法治了鼠疫,他聲名鵲起,愿意跟著他學醫的人也不少。
自古醫家技藝敝帚自珍。但王笑上次來萊州便提出過要建醫學院的想法,宋文華于是開始毫不保留地將醫術教給別人……
此時有人沖進來求醫,他微微有些疑惑,但還是馬上上前去探查了傷者的傷勢。
“怎么回事?”
“搬鐵石的時候摔傷了,大夫,他怎么樣了?”
宋文華皺了皺眉,轉頭看向來的那大漢。
林阿布表情有些慌張,又問道:“他……他還救得活嗎?”
“傷勢不重。只是磕了下巴,脫臼了。”宋文華沉吟道:“搬鐵石?那邊有大夫坐診,為何送到這里來?”
“小的……小的……慌不擇路……”
宋文華點點頭,想了想,道:“把他搬進去,讓救護隊的新人試試手。”
說著,溫言對黃小木道:“放心吧,只是小傷……”
那邊林阿布回頭一看,只見一隊官兵正守在醫學院的門外,腦門上冷汗便流了下來。
他不想白費這一天的功夫,四下看了看,思來想去,一咬牙拉著宋文華的袖子,人已跪了下來。
“大夫……小的能不能也跟你學醫?”
宋文華一愣,問道:“為什么?”
“小的……小的從小就立志要救死扶傷,小的識字的,對了,你看小的這個戶籍,小的已經來了快三個月了,干活賣力,你看我還有評優。”
宋文華低頭看去,只見眼前的壯漢肌肉壯實。嘆道:“可是,你跟我學醫,豈不枉費了你這一身橫肉?所謂人盡其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