虢國公府。
淳寧抬頭看了一眼更漏,向甘棠問道:“夫君還未回來嗎?”
“還沒有。”甘棠應道,“奴婢去前頭守著,要是駙馬回來了再來報給殿下。”
“倒也不必,只是隨口一問。”淳寧平平淡淡地說了一句,又埋首案牘。
如今又要打仗,連秦小竺也被王笑使派著審查兵額糧草這些,她正愁眉苦臉地坐在那,纓兒拿著算盤、錢朵朵提著一支筆,一左一右坐在她身邊給她幫忙。
“這批糧草得要核對一下呢。”纓兒小聲提醒秦小竺。
秦小竺“哦”了一聲,揉了揉眼向冊子上看去,自言自語道:“要派兩萬兵馬支援杜正和,這些糧草沒錯吧?”
“十個人一天要吃掉一石米,兩萬人一天就得要兩千石,得要再加上路上的損耗……”
纓兒撥了一會算盤,秦小竺看得都覺頭大,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眼中的神彩黯淡了不少。
“我好困啊纓兒。”她抱了抱纓兒,把頭埋在纓兒肩上,道:“不想算了啊。”
“但是少爺明天就要批復呢。”
“好煩哦,直接沖上去把建奴砍掉好了……”
纓兒無奈,又勸道:“小竺,你別抱著我啦,剛算好的數又忘了啊。”
“不知道為什么,一看這個我眼皮就好重,太困了。”秦小竺把文書一推,趴在桌上閉上眼。
等纓兒和錢朵朵把這筆糧草核對完,轉頭一看,只見她已經趴在那睡著了。
她們知道秦小竺平日時才沒這么早睡,又把她推醒過來,好言好語地勸道:“就快要核對好了,再審一會好不好?”
“好吧。”秦小竺嘟囔道:“王笑真是太討厭了……”
淳寧抬頭看著這一幕,心里不由奇怪,夫君沒回來她們都不著急嗎?
等過了一會,秦小竺看著兵冊再次打著盹睡過去,淳寧忍不住把心里的問題問了出來。
“少爺可能是在老爺家里睡了啊。”纓兒回答道,顯然對這事不太在意。
淳寧做不到纓兒那么篤定。
她以前沒太在意過,但她也能感覺出王笑對待纓兒和對待她是不一樣的,雖然不知道是哪里不一樣。
而且淳寧忽然還覺得,今天把纓兒和朵朵拉到自己房間里睡,這種舉動幾乎像是在向夫君,也許夫君就是生氣了,才故意跑回王家睡覺。
于是她心里還挺記掛這件事的……
這天到了入寢的時候,秦小竺因為處理了一點公文困得不行,一倒頭就睡過去。纓兒和錢朵朵還是第一次在淳寧的榻上睡,兩人縮成一團。
過了好久,淳寧睡不著,睜開眼轉過頭看去,只見纓兒的臉蛋白白嫩嫩的很是可愛。
怪不得夫君最疼纓兒呢,她心想。
接著淳寧又看了看秦小竺,覺得反正也睡不著,不如替小竺看一看那些文書處理得好不好。
她怕驚醒屋里的三人,抱著文書到了隔壁的房間,只見甘棠正躺在榻上,衣服也沒換,鞋子也沒脫,身上卻蓋著被子。
淳寧覺得有些奇怪。略一思索倒也明白過來,于是向房間走去。
果然,書房里燈光通明,她推開門,只見王笑正坐在案前翻閱書信。
“夫君是幾時回來的?”淳寧問道。
“有一會兒了。”王笑道:“看你們睡了就沒去吵你們。”
他有些好笑地又道:“你派甘棠那丫頭在庭院里等我?我看她睡著了就把她放回房里了。”
“這丫頭……我還以為夫君沒回來。”
“嗯?”王笑問道:“是有話和我說?”
“嗯……也沒有,夫君在看什么?”
王笑道:“我在萊州之時已傳信給秦山河,替殿下求納朝鮮鳳林大君的女兒為側妃。婚禮可以操辦起來了?”
“這么快?”淳寧沉吟道:“但若是我們提早操辦,朝鮮那邊拒絕的話,怕是會被天下人恥笑。”
“不會拒絕的。”王笑應道,說著把手里的情報遞給淳寧,又說道:“這次秦山河打得不錯,連克朝鮮數座城池,更重要的是以少勝多,擊潰了十倍之敵。”
說到這里,他皺了皺眉,道:“雖然還比不了雙嶺之戰,建奴三百人破朝鮮四萬人這種戰役,勉強也算是讓其國主李倧不敢再小覷我大楚戰力。”
“再者,朝鮮國內有不少人心慕我們華夏風尚、仇恨建奴。我打他們一頓,再喂一顆甜棗,也是給這些親楚黨一個機會,他們會站出來全力促成此事的。”
淳寧點了點頭,道:“只怕反對的人也有。”
“必然是有的。”王笑道,“李倧最開始一定不會同意,但這件事還有一個關鍵人物,鳳林大君李淏。”
“李淏是朝鮮國主李倧的次子,丙子胡亂時,他在江華島被建奴俘虜,朝鮮向建奴稱臣后,他和其兄昭顯世子李被押到沈陽作為人質。這次多爾袞入關南下,把朝鮮世子李帶在身邊,派使臣帶著李淏到朝鮮傳話,要求李倧出兵剿滅皮島秦山河部……”
王笑指了指淳寧手里的信,道:“秦山河情報工作做得不錯,打探得很詳細,這個李淏很有意思。朝鮮這兩個王子在沈陽做人質,當年皇太極召見他們,世子李嚇得不行,而李淏則神情自若。皇太極賜給他們金玉彩帛,李不敢不要,李淏卻敢拒絕。這次李淏回國,多爾袞問他有沒有什么要求,他請求歸還朝鮮俘虜。”
“還有一件有意思的事,李淏在沈陽收容了九個被建奴俘虜的楚軍,與他們同吃同喝,這次回國更是把他們都帶上,到了漢城,稱其為九義士。秦山河秘密派人接觸過九義士當中一個,乃是濟南人王以文,王以文說,李淏與他們秘謀,終有一日要北伐建奴,洗如今恥辱,常言‘壯志饑餐胡虜肉’……”
淳寧反問道:“這樣的人,多爾袞不殺他?”
“這事我恰巧知道。”王笑輕輕一笑,道:“據說有次李淏離開建奴宮殿,先看看地上,然后又回顧殿上再離開,鄂碩就對多爾痛進言‘朝鮮王子到處看,肯定不懷好意,不如殺掉’,多爾袞說他也觀察李淏的面相很久了,‘前面很好,但背面不如前面,他就算想有所作為也做不成’,說白了,多爾袞瞧不起他。”
“夫君是如何知道的?”
“鄂碩家里人告訴我的。”
“所以,夫君認為李淏會同意與大楚聯姻?”
王笑淡淡笑了笑,道:“壯志饑餐胡虜肉……沒有權柄,他什么都做不成,他只是李倧的次子,只是鳳林大君,朝鮮的世子乃是他長兄李。想要國主之位,他需要有人支持他,九義士和他救回的俘虜可支持不了他。與我大楚聯姻,他才可以得到朝鮮那些親楚黨的支持。”
淳寧想了想,道:“但即便如此,李淏也未必會同意。因為這樣一來,他雖討了親楚黨的歡心,卻會得罪建奴以及朝鮮那些親近建奴的臣子。”
“不錯。”王笑點點頭,道:“所以,我想讓我二哥把金自點的女兒娶了。”
“金自點?”
“他是朝鮮洛黨之首,親清派的領袖人物,現正在謀求領相一職,相當于朝鮮的宰相。如果把這樣一個人拉攏過來,朝鮮國才有可能再重新倒回我們大楚。”
“但,他肯把女兒嫁過來嗎?”
“這不重要。”王笑道:“我已經派了一隊人到朝鮮去搶。”
“嗯?”
“把金自點的女兒搶回來,和我二哥拜了堂,不管他情愿不情愿,他就是和我們王家聯了姻。這和跟齊王聯姻可不一樣,我可是掘了建奴歷代祖先墳墓的人。”
“到時候,金自點說他女兒是被搶走的,建奴信不信?就算信,金自點還敢像以前那樣堂而皇之地出使沈陽?他的立場偏一點,整個朝鮮的立場就要跟著再偏一點。”
“再說回李淏,他想取代李、成為世子。那么,等金自點女兒嫁給了我二哥,李淏更可能同意把女兒嫁給齊王,如此一來,他這個朝鮮二王子與領相,可就是同舟共濟了。”
“最后一點,朝鮮國主李倧到時候也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可知為何?”
淳寧想了想,應道:“只要這門親事一成,建奴必定要責問朝鮮。但眼下建奴也沒有余力再征朝鮮,為了保證朝鮮的王位不落在李淏手上,就很可能會放回世子李。”
“不錯。”
淳寧輕輕笑了笑,又道:“再反過來一推,李倧只要能想到這一層,就不會阻止此事。到時兩個兒子都歸國,一個親楚,一個親清,他只需要坐觀我們和建奴誰強誰弱,再做定奪。”
王笑點了點頭,道:“朝鮮已向建奴稱臣,要想讓他們重新投靠我們大楚,不是易事。這是第一步,給他們一個兩邊下注的機會。”
淳寧看向王笑,眼睛微微有些發亮。
王笑沒注意到她的目光,又拾起一份天津的戰報。
看了一會,他提筆給秦山海寫信,淳寧見他沒避著自己,也湊在他旁邊看。王笑一邊寫,一邊又向淳寧解釋起來。
“秦帥領兵在外,臨陣應敵這些事我不方便指手畫腳,但想來想去,還是要再提醒他不能冒進。這一戰我們的目的不讓建奴迅速侵占中原,把這一戰拖成長久戰。只有打長久戰才有勝機,但瑞朝那邊不這么想,他們希望我們盡快支援燕京。今天我見了高興生,那家伙巧舌如簧,不停勸我速戰速決。我擔心秦帥那邊,受了他們的鼓動……”
淳寧點了點頭,道:“夫君,你這個‘不拔之志’的‘拔’寫錯了。”
“哦……”
這個夜晚,夫妻夜話,共商公事,終讓王笑一掃平時的乏味。找回了一些唐芊芊在時的感覺。
身旁的女孩子香香的,偶爾有一縷馨香飄入王笑鼻間。他轉頭看去,淳寧執著他剛寫好的書信,正在把上面的筆墨吹干。
小嘴嘟著,很可愛。
察覺到王笑的目光,淳寧有些疑惑,問道:“怎么了?夫君為何看著我?”
“嗯……蝦圈好吃嗎?”王笑隨口問道。
雖說是自己的妻子,相處了也有段時間了,但總覺得不算很熟悉。
淳寧也“嗯”了一聲,答道:“沒有上次好吃,有些涼了。”
“哦,那下次給你帶別的好吃的。”
“其實……”
淳寧本想說“不帶也可以”,想了想覺得還是不要太客氣,免得王笑真的不帶。
“其實我更喜歡夫君能帶我出去逛逛,像那天一樣在外面吃。”她小小聲地嘀咕了一句。
這話說出來,她覺得有些不成體統。
王笑卻很自然,隨口應道:“現做的確實好吃一點。”
他目光看去,見淳寧穿了一身中衣,披著一件大氅,但膝蓋以下還是有些單薄,于是拿著披風給她披上。
淳寧低著頭,很乖的樣子。接著又問道:“我把纓兒和朵朵請到屋里,夫君生氣嗎?”
“沒有啊,為什么這么問?”
“一開始我只是想和夫君置氣,但后來一想,怕你以為……怕你以為我不想讓她們陪你。”
“那倒沒想這么多……”王笑話到一半,愣道:“為何與我置氣?關鍵是,我也沒看出來你在和我置氣啊。”
“啊?沒看出來?”淳寧頗受打擊。
“困不困?你要不要回房睡了?”
“那……那你呢?”
“那我也回房和你們一起好了。”
“但,睡不下的。”
“那今天就算了,回到再打一張大一點的床。”王笑似在開玩笑,說著站起身活動了一下肩膀。
淳寧忽然抬起頭說道:“我是想讓夫君回房和我一起睡,才這個樣子的。”
她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實話實說算了。
所以目光頗為坦誠。
王笑卻覺得有些好笑。
又不是什么大事,弄得很鄭重的樣子。
“好吧,那明天……”
“夫君,我們生個孩子吧。”淳寧又說道。
很真誠,很認真,也很忐忑……
王笑愣了一愣,他覺得自己被淳寧調戲了。
過了一會,兩個人愣著對視了一會。
“嗯?”淳寧偏了偏頭,目光帶著些疑惑。
王笑也有些疑惑。
淳寧低下頭,輕聲問道:“你不想生嗎?”
“不知道該怎么下手。”
“夫君也不知道嗎?”淳寧想了想,似在回憶,緩緩道:“成親之前,有宮里人教過我怎么生孩子,但我當時沒在聽……”
她臉上的表情像是在進行一場學術探討。
王笑只好道:“我不是不知道怎么生,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對你下手。”
“為什么?”
王笑反問道:“為什么想要生孩子?”
“我們是夫妻啊。”淳寧很認真,道:“我們既然成了親,今世今生絕無更改,那我必須要和夫君生一個孩子……”
她有些嚴肅認真。
王笑不由笑了笑,想了想,道:“但這種事,不是像完成任務一樣去做啊,也講究……情不自禁。”
“怎么樣情不自禁?”淳寧問道,眼神懵懂。
王笑忽然想到了布木布泰,她那種渴望起來,把自己推倒在地時候的感覺,淳寧是沒有的。
“怎么說呢。”王笑沉吟著,緩緩說道:“我就是覺得,我們兩個成親,但不是因為彼此喜歡……”
淳寧的想法是,成了親,那么和離改嫁是不可能的,她要做的就是把這樁婚營經營好。
因此她向王笑問道:“怎樣才是喜歡?要怎么做?”
眼神堅定,還帶著好奇。
王笑竟是被她問倒了。
“這么說吧。”他在淳寧身旁坐下來,道:“我覺得你并不喜歡我。”
“夫君何出此言?”
“嗯……每次我和纓兒、朵朵、小竺……那個事的時候,你都波瀾不驚的,想來是不太在意我……但沒關系,政治聯姻,我也是第一次……”
“嗯?夫君說的是哪個事?”
“就是……上次你不是看到了嗎?我在小竺屋里,她臉上紅紅的……”
“嗯?”淳寧顯然還很困惑,又問道:“夫君和小竺做了什么嗎?”
“你……真不知道?”
王笑有些愣住。
好幾次了,還以為她是發現了、裝作沒發現。
原來是真的沒發現啊。
他又盯著淳寧看了一會。
——世上竟有這么傻的姑娘。
淳寧卻是反問道:“所以……夫君和小竺圓房了嗎?圓房的時候臉會變紅嗎?”
“這個……你真的不知道?”
“我……我知道夫君和纓兒她們圓過房……但不知道是怎么……”
淳寧顯然有些亂,低著頭,并不高興的樣子,過了一會,又抬起頭道:“那……我們也圓房嗎?”
王笑一愣,只見她眉眼間已帶著委屈。
“我們才是夫妻啊。”她低聲說道。
這還是淳寧第一次在王笑面前露出這樣柔弱委屈的樣子,一改她平時端莊沉穩的作派。
王笑登時極是心疼。
他發現自己真的是吃這一套……
書房里有一張小床,是王笑平時小憩時用的。
他也不說別的,抱起淳寧就把她放在床上。
淳寧嚇了一跳,驚道:“夫君,你……你做什么?”
王笑的回答只有簡潔有力的兩個字。
“圓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