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皮領著幾個新來的學生安排了一間號房,說道:“你們就住這里,下午便開始上課。”
他說著,目光落在其實一名學生臉上。
那學生名叫黃小木,是昨日隨虢國公從萊州過來的,看起來很是緊張的樣子。他已經十五歲了,卻還不識字。
講武堂自然也有不識字的寒門子弟,但多是選挑出來的天資聰慧、年歲在八九歲左右的孩子,這一排號房里別的學生也都是這個歲數。黃小木身量比這些孩子高了一大截,已有些小大人模樣,混在其中反而顯得很不自在,背也彎了不少,很是拘束的樣子。
桂皮于是拍了拍黃小木的肩膀,道:“你別緊張,你是國公爺親自帶回來的,好好學,別給國公丟臉。”
黃小木嚅了嚅嘴,很聽話地點了點頭,應道:“小的一定拼命學。”
“別說‘小的’,入了講武堂,第一樁要記住的事就是你不比誰低一等。”桂皮說著,又笑道:“就像我,原本也只是一個下人,但來這邊做事就得挺直了腰板,別畏畏縮縮的,反被人瞧不起。”
“是。”黃小木用力點了點頭……
安排好這幾個學生,已到了中午,桂皮于是領著他們先到食堂用飯。
食堂離號房倒也不遠,此時各個學堂都還在講學,路上隱隱有讀書聲和操練的號子聲傳來。黃小木轉頭看去,見校場上有一大隊人衣著統一、排成方隊在校場上跑著,個個年歲都與自己差不多,不由頗為神往。
但他不識字,暫時也只能跟著一群小不點混在一起,唉。
進了食堂,一股菜香味傳來,黃小木吸著鼻子,在桂皮的引領下排著隊,領了自己的一份飯。
食盤上是一份米飯,一顆雞蛋,一塊腌魚,一份蘿卜,一份白菜。對于黃小木而言這樣的伙食算是超乎想象的好,登時又頗為不安。
桂皮安排著他們在位置上坐下,黃小木也不敢說話,埋著頭吃著。
過了一會,聽到那邊有人說話,他轉頭一看,卻有些愣住。
“你這個令牌俺不認得,俺就知道這些飯菜只能給先生和小相公們吃。”那打飯的師傅吆喝著,捂著飯桶,如果護著雞崽的老母親。
兩個長得很好看的人正站在那食堂師傅面前,一人手里拿著令牌,另一人挽著他。
黃小木嘴邊還粘著飯粒,轉頭一看,只見桂皮背著身正在遠處檢查菜樣。
黃小木想了想,連忙跑到桂皮身邊,拉了拉他。
“那個是虢國公……”
“哪個敢把蟈蟈帶進來?”桂皮罵了一句,轉過頭往那邊看了一眼。
“啊!三少爺!”桂皮嚇了一跳,手里的蘿卜掉在板車上……
“還想吃什么?”王笑向淳寧問道。
淳寧挽著王笑的手臂,目光在幾樣菜上看了看,覺得能選的東西實在不多。但于她而言倒也頗為新奇,于是應道:“這些就可以,但不要這么多。”
“唔,好,那我們吃一份好了。”
王笑覺得這些菜不好吃,也不愿多拿,端起一份餐盤。
一邊的桂皮很是狗腿地湊過來,道:“國公爺,后廚還有備著的肉,我讓人去燒……”
“不用了。你別管我,自去忙吧。”王笑道。
——大鍋飯能有什么好吃的。
桂皮又問道:“那國公爺要不要考校一下這些學生?”
“不用,我就是來看看。”王笑揮了揮拒絕,渾身都散發著威嚴。
他今天是主要是來談戀愛的,視察只是順便。
王笑伸手在黃小木肩上拍了拍,笑著說了一句“放松點”便領著淳寧坐到角落里用飯。
淳寧不太習慣在這么多人的場合用飯,也不肯多吃,只是四下看了一會,問道:“那些便是夫君新選出來的寒門子弟?”
這不太難看出來,這一批孩子的氣質看著和先前見到的那批顯然有很大不同。
“是啊。”王笑道:“張光第的兄長張光耀今年十六歲,文武雙全胸有韜略,在講武堂呆個一年就能出任校將,張光第十二歲,培養幾年也可以成為棟梁。但這樣將門子弟總還是少數。其他士族子弟就算差一點,也是識字明禮,眼界不低。有了基礎,把思想品德教好了,三五年就能陸續得用。寒門子弟就得從小教起,從識字教起,要學的太多了,慢慢來吧。”
他說到這里,看了看黃小木,又道:“這是門第之間的差距,沒有大毅力的話,極難在短時間克服。這個黃小木心志不錯,但以后能成長到什么樣,還得看他自己。”
王笑其實是有些遺憾的,他當然也希望創造出更平等公平的環境。但這種差距不是他一個人在一個時代就能彌補的,他能做的也只有開一個頭,給一些人以機會,剩下的只能靠他們自己去掙。
淳寧倒明白王笑的意思,低聲道:“漢高祖奮三尺之劍,遂成帝業,自述唯‘知人善用’四字,其大帝能成,在于開創了一個賞罰分明的體系、掌握世間英杰;唐太宗開創科舉,把世家大族當中的人才納入朝廷當中,謂曰‘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矣’。”
她說到這里,轉頭瞥了王笑一眼,又道:“夫君是想再改進用人的體系,讓更多人杰得用?”
王笑其實只是按記憶里的東西照本宣科,本是沒想到這一層,此時淳寧一說,他想了想,發現竟還真是這么回事,不由啞然失笑。
科舉制度背后,何嘗不是上位者在籠絡世家與寒門當中的人才,換成講武堂或那些雜學學院,也就是成本更高,效果更快的手段而已……
“眉兒好聰明啊。”王笑道。
約會了半天,他對淳寧的稱呼又變了變。
“我不過是瞎說的啊,一點也不聰明。”
淳寧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又補充了一句:“夫君才是最厲害的。”
她聰明也好,不聰明也罷,反正是不愿意在王笑面前展示出來的。
對比唐芊芊,她在與王笑的關系中其實處于劣勢,如果她真的表現出太多的權謀干練,也許早就把王笑推到唐芊芊那去了。恰恰是她這種“不聰明”,才讓她在一點點把為數不多的優勢鞏固起來。
藏拙不爭,才是她最擅長的“大謀不謀”。
這未必是有意為之,只是一種習慣,構成了她端莊平淡的氣質,與唐芊芊截然相反的處事方式。
“我也沒什么厲害的。”王笑道,他看著遠處下課往這邊走來的學生們,滿意地點點頭。又道:“不過,五年內建奴若是不能攻下山東,容我們喘過這口氣來,他們就再也沒有機會了,你覺得呢?”
淳寧不答,只是低著頭。
王笑“嗯?”了一聲。
“夫君,今天是來約會的啊。”淳寧低聲道。
她覺得自己剛才說得已經太多了。
也不必多說別的,這一低頭間的可愛動人……任王笑籠絡了世間英杰,王笑自己又被她多籠絡住了一些……
與此同時,宋禮在周衍面前踱了兩步。
“殿下,非是臣小人之心,但自古以來臣強則君弱,殿下若沒有自身不穩,他日難免為人架空……”
周衍也很忙。
他正埋首案牘,聞言將頭抬起來,嘆道:“宋先生是讓孤做什么?爭更多的權?”
——我處理這些公務已經很累了,你還要我爭更多的事來做?
宋禮聞言一愣,勸道:“殿下,臣指的不是這些繁瑣事務,乃是兵權。如今山東兵馬盡在虢國公一人之手。臣斗膽說句難聽的,他日萬一虢國公起了異心,殿下如何自處?并非臣信不過他,是為了防患于未然啊。或者,就算虢國公忠心殿下,但兵危戰兇,萬一哪日虢國公戰死,殿下如何操控兵馬?”
周衍抬手擺了擺,道:“宋先生勿慮,此事,皇姐曾與孤交待過。姐夫的為人她清楚,只要我不負他,他定不負我。這是‘用人不疑’的道理……”
宋禮很無語。
宋禮當然明白淳寧公主的意思,問題是周衍沒明白他的意思。
自古上位者確實講究用人不疑,但人家自身都是極有魅力之人。劉邦鎮得住韓信,封他王爵他就是王;但劉邦要奪韓信的大軍,只派幾個侍衛就可以擒住他。這就是本事。
換言之,她淳寧公主能收攏得住王笑,齊王殿下你卻未必,那就不能不做考慮。比如哪天公主不在了,你怎么辦?
但這話,宋禮不知道怎么說。
他再是直臣、諍臣,也不敢直接對周衍說“殿下你本事不行、魅力不夠,所以你得小心啊。”
思來想去,宋禮于是道:“殿下所言甚是,但臣認為應再建一支齊王親衛,由殿下親自統領。此舉,也是給虢國公減輕壓力。”
周衍反問道:“但糧草銀錢何來?”
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想當然的小孩子了,也知道宋禮是一片好意,但有的事想想容易,辦起來難。
果不其然,“銀糧”二字入耳,宋禮就閉了嘴,老老實實地坐下批閱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