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慕布很郁悶。
他身為清太祖的十三子,偏偏沒有地位。被噶布喇、特爾親、杜努文這幾個侄子、侄孫帶著,正連夜一路向香河縣追去。
賴慕布腦中思緒不停。他覺得,阿巴泰不去追一萬關寧鐵騎,這不對。
人家騎兵都突圍而出了,不及時追上,萬一這股騎兵偷襲了什么重要的營帳怎么辦?到頭來又鬧成當年王笑在大清腹地橫沖的局面。
雖說多爾袞給阿巴泰下的命令只是包圍楚軍、防止其撤回山東,但有‘包圍’二字,真出了事,要是講究起責負來,阿巴泰免不了責任。
但這念頭,賴慕布也就是心里想想,不敢說出來。
他已經學乖了。
自己地位又不如七哥,指手劃腳教別人做事,到頭來吃虧的還是自己。
但……多爾袞要是治罪,會不會再治自己一個‘坐不勸阻’呢?
管他呢,都已經被罷黜宗室了,有本事再把自己罷黜出滿人。
這輩子活著,反正怎么做都是錯的,沒那個氣運。
想到這里,賴慕布心下愈發悲傷。
除了擔心阿巴泰之事,他更擔心的是噶布喇把自己裹脅著,萬一真追上王笑怎么辦?
應該不會吧。
王笑哪有那么容易追上。
賴幕布看著前面特爾親、杜努文的身影,想到他們的二叔尼堪當時就是追王笑,結果被楚軍調頭殺了。
真晦氣。
他于是大聲喝道:“你們這樣太冒險了!”
香河縣以西四十里,柏肖溝。
秦玄策還在策馬狂奔。
他知道偷襲多爾袞并不容易,幾乎沒有成事的可能,能多殺幾個貝勒就不虧。
彭城之戰,項羽使用斬首戰術,以三萬精騎閃擊劉邦五十六萬大軍,那是因為漢軍諸侯盟軍。
最后也沒殺掉劉邦。
再說了,秦玄策知道自己跟項羽還是沒得比的。
能和項莊比一比就很滿足了。
可惜,項莊舞劍,也還是沒殺掉沛公……
想著這些有的沒的,策玄策側頭看了史工一眼。心中又暗道:“沒想到這個屎殼郎瘋起來這么瘋,真是太冒險了。”
忽然,前方有一個聲音遠遠傳來。
“你們這樣太冒險了!”
秦玄策一驚。
——是誰在警告我?
馬蹄如飛。
兩撥人馬都是疾速狂奔,聽到對方的馬蹄聲之后,來不及減速,直接便打了個照面。
正是狹路相逢。
秦玄策這一千人本就是以最快的速度飛馳,并沒有派探馬。
賴慕布這三千人本就是走在自己的地盤上,也沒有派探馬。
“誰?!”清兵奔在前面的人喝問了一句。
“殺!”秦玄策瞬間下了命令。
一千驍騎軍也不減速,徑直向清兵撞過去。
“對面是不是王笑?!”
“是王笑?殺啊……”
噶布喇、特爾親、杜努文敢帶三千人就過來,倒也不是覺得自己可以憑三千人敵萬余人,而是覺得肯定還有友軍在與楚軍交戰,突然面對這場遭遇戰,一時也有些發懵。
好一會才紛紛大喊起來。
“快放箭!”
“開銃!”
“殺王笑……”
三千清軍互不歸統,卻也不算很慌亂,慌亂中解下弓。
但他們在夜色中看不清對方有多少人,以為遇到了一萬關寧鐵騎,多少還是有些心驚。
箭才搭到弓上。
突然,夜色中響起火銃的激射聲。
“砰砰砰砰砰……”
火光閃閃,一時前排的清兵盡數栽倒在地,人仰馬翻,慘叫這止。
清兵這邊也有鳥銃,多跑在前面,還未來得及點火繩,不少人已倒了下去。
場面大亂。
噶布喇、特爾親、杜努文三人連忙組織陣形。
不成想,沒隔多久,對面又是一陣“砰砰砰砰……”
竟是連發的火銃。
清兵一時大亂。
“穩住!不要慌!他們人不多的……”
緊接著,又是一輪射擊。
火光在黑夜中綻開,血也四散漸開。
驍騎軍轟然撞向清兵,手中的長刀直接劈了下去。
噶布喇勃然大怒。
他沒想到自己心心念念追擊王笑,甫一遭遇會是這樣的結果。
經年未見,關寧鐵騎的戰力、裝備竟已又提高了不少。
噶布喇一箭射出,拔出刀便親自沖向前方的戰陣。
雙方都沖得太快,撞在一起就沒有退的余地。當此戰局,唯有全力拼殺。
“大清的勇士們,殺啊!”
特爾親、杜努文兩兄弟見狀,也是親自上前搏殺。
他們都是宗室子弟,身先士卒,終于把本來快要潰散的軍心穩住……
噶布喇弓馬嫻熟,又仗著一身盔甲好過普通小兵,作戰兇猛,接連殺退了幾名楚軍。
忽然。
“砰”的一聲,他肩甲炸開,手中刀已落在地上。
噶布喇痛叫一聲,目光看去,只見楚軍中一名少年將軍撥馬而出,正拿了個手銃對著自己。
“王笑?”噶布喇大聲喝問道。
“砰!”
又是一火銃打在他頭盔上,把他頭盔打落,帶著了一只耳朵。
噶布喇劇痛欲死,卻是大喝著徑直賂對方撲了上去!
“去死吧王笑!”
“該死。”
秦玄策暗罵一聲。
他自認為銃法還可以,比王笑不差。
沒想到在混戰中,差距還是體現了出來。
可能是手上這支火銃不好用。
他把火銃一插,拔出刀就向噶布喇迎上去。
這是一場毫無章法的混戰。
天太黑,遭遇得太急,雙方主將打得又兇,主將的風格也影響到兵士,所有人都殺紅了眼。
史工想要指揮作戰也指揮不了。
他干脆也策馬沖了上去……
秦玄策與噶布喇正殺得起勁,那邊特爾親、杜努文也在趕過來支援。
秦玄策不擅用刀,一個挑刺被噶布喇擋了。
噶布喇捉住機會一刀斜劈過來。
史工堪堪趕到,從秦玄策身旁一刀擲出,直接扎在噶布喇臉門上。
“啊!”
秦玄策反手一刀,斬下噶布喇的腦袋。
“哈哈哈……”
特爾親也是堪堪趕刀,見狀大怒。手中大長刀橫掃過去,直接把史工擊飛馬下。
秦玄策連忙趕上擋住特爾親,同時嘴里向親衛喝道:“保護軍師!”
杜努文則是拿著一根長矛沖上來,兄弟二人齊攻秦玄策。
三人打得虎虎生威,特爾親刀刀直攻秦玄策要害,杜努文長矛如暴雨瘋刺,不讓楚軍上前支援。
兩兄弟都有一個念頭——殺王笑的大功就在眼前了!
賴幕布也覺得這次要把王笑殺掉了。
賴幕布自幼也是在馬背上長大,年輕時也是一員猛將。
但他許久未上戰場了,加上酒色過度,如今身體也不好。
主要是精神不好,看起來不像三十四歲,像六十四歲。
他總之不太想上去沖鋒陷陣,于是不停指揮著人馬上去圍殺。
“去啊!殺王笑啊。”
但到處都是一片混亂,這里大部分清兵也不歸他統屬,才指揮了人殺過去,楚軍又逼過來,把他們殺退。
賴幕布急得滿頭大汗。
下一刻,他張了張嘴,驚呆了一下。
目光落處,只見特爾親、杜努文兩兄弟本已把那王笑逼到死地。
特爾親一刀揮落了王笑手里的刀。杜努文一矛扎死了一名趕上去保護的楚軍,直逼王笑。
忽然,那王笑拔出火銃,打在杜努文肩上,同時搶過長矛。
一瞬間,他仿佛變了一個人一般,手中長矛一挑一刺,威勢極大。
“去死!”
“噗!”
“噗!”
連著兩聲響……
賴慕布知道,杜度的七個兒子只剩四個了。
王笑居然還會如此高超的槍法?
賴慕布撥馬便走。
大清朝的賞罰分明可以給別人,但從未給過他。當年攻克寧遠的大功換來的也只是皇太極的處罰,何苦去賣命?
他在的時候沒人聽他指揮,他一走便有清兵喊叫起來。
“奉恩將軍逃了!快撤啊……”
潰散終于在這一刻形成。
史工從勉強從地上爬起來,只覺渾身都疼的厲害。
他吐了一口血,抬眼看向西面,只見清兵正在拼命奔逃。
他知道今夜是沒辦法再偷襲多爾袞了。
運氣不好,正好遇到這一股騎兵。
史工當機立斷,重整隊伍決定向北與秦山湖會合。
“玄……國公爺人呢?”
“跟著奉恩將軍撤……”
馬蹄翻飛,賴慕布轉頭看去,見杜努文麾下的一個牛錄正一邊拍馬狂奔,一邊大喊著收攏殘兵。
賴慕布心中大恨,暗罵這狗奴才不識好歹,非要跟著自己。
緊接著,一隊楚騎追了上來。
“別走了那個奴將!”
隨著身后一聲大喝,跟著賴慕布的那個牛錄急忙調轉馬頭跑開。
賴慕布暗罵一聲該死,拼了命的跑。
下一刻,一騎追上來,一支長矛橫掃,重重撞在他的腰上,將他擊落馬下。
賴慕布腰間劇痛,一口血噴了出來,心中浮起無盡的悲涼。
最后只能在心里嘆了一句:“我這輩子都沒有氣運啊,現在更是氣運衰到了極點。”
接著,有人策馬過來,冷眼打量著他。
“押起來!”
“你是王笑?”
秦玄策應道:“不錯。”
他冷笑著,拿長矛捅了捅賴慕布,罵道:“你他娘的窩囊廢一個,也敢來追老子?”
“咳咳。”
背后有人咳了兩聲。
秦玄策轉頭一看,見是史工,正在用眼神提醒自己注意說話的腔調。
史工一邊整頓兵馬,一邊審起賴慕布來,審問附近還有多少建奴兵力之類。
賴慕布很配合,有問必答,竟是難得的乖巧。秦玄策不由感慨:“好久沒見到這么軟骨頭的建奴了。把他捆起來,拉在我馬后面跑。”
賴慕布任人捆著,眼神愈發暗淡。
秦玄策接過繩索,隨口問道:“聽建奴兵喊叫,你還有宗氏爵在身上,你爹是哪個?”
“努爾哈赤。”
史工轉過頭,手上的動作停了一下。
秦玄策手里的繩牽掉在地上,他腳一勾,又撿起來。
“你說啥?你是老奴的崽?”
“是。”
秦玄策上前一腳把賴慕布踢翻,親自掏出他身上的信令來看。
“嘁,你怎么混成這樣?”
賴慕布低聲道:“阿瑪的兒子有四等,第一等是正妃所出;第二等是側妃所出;第三等是另室之妾所出……我是第四等,我額娘是侍婢。諸兄弟中,第四等的除了我,只有十六弟費揚果,至于費揚果,已經被皇太極殺了。”
“哦。”秦玄策道:“這么說,你活到現在,還是有本事了?”
“是。”
秦玄策不由心想,這是捉到了一個老奴的兒子,要是王笑在,他會說些什么呢?
開個玩笑吧……
“我看你比看多爾袞順眼,你們大清朝的攝政王,該由你來當才對。”
賴慕布一愣,自嘲地笑了笑。
下一刻,他想到這句話是王笑說的,心里莫名地一顫,有些茫然地抬起頭來。
秦玄策卻已經哈哈大笑著翻身上馬。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道:“今夜雖然沒能偷襲多爾袞,但捉了一個多爾袞的同歲兄弟……也差不多嘛。”
次日。
多爾袞聽說賴慕布被捉了,眼皮都沒抬一下。繼續發號施令,道:“這一萬楚騎佯攻通州之后,必會偷襲我們設在燕京城東的大營。”
他走到地圖前,指了指,接著道:“傳令蔡家禎,領兵堵這里、這里、這里……務必圍住他們。”
連著在地圖上標了好幾個位置。
“喳!”
多爾袞向另一人問道:“南面那五千楚騎圍住了嗎?”
“想必很快就會有消息。”
多爾袞又問道:“西面那五千人呢?瓦克達的有信報嗎?”
“已兩天都沒發現敵方蹤跡……”
多爾袞皺了皺眉。
他根據昨夜傳回的消息,已然判斷出了楚騎的計劃。
居然狂妄到想要偷襲自己的大營。
很像王笑的作風。
緊接著,一騎快馬自南面飛奔而來。
“報!王爺神機妙算,那股楚騎果然是佯攻永清,想借機偷襲我方永定河倉。圖爾格將軍把他們圍住了!”
多爾袞點點頭,心放寬了不少。
他今天花了大多時間在這幾路小股楚軍身上,于是打算把注意力集中到攻打燕京。
然而不到半個時辰,又有快馬飛來。
“報!圖爾格將軍急報,有四千楚朝突破包圍逃了。圖爾格將軍正在領兵追擊。”
多爾袞的心思又被牽到這件事上。
又過了一會,信報再次傳來。
“報!圖爾格將軍已斬殺楚朝斷后的將領,先呈上首級給睿親王過目。”
多爾袞目光看去。只見一顆頭顱被兵士捧在手上。看起來滿臉都是憤怒和豎毅,果然是好一員猛將。
但多爾袞不認得這人,想了想,忽然下令道:“讓吳閻王過來認認。”
“喳。”
很快,吳閻王進了大帳,看到那首及,愣了一愣。
“鎮南王認得此人否?”
吳閻王恭恭順順行了禮,方才道:“稟睿親王,此人乃是瑞軍將軍,名叫白萬里。”
多爾袞又問了幾句,最后道:“知道了,既然你認得他,把這首級帶去處理了。”
“喳。”
多爾袞獨自走到地圖前,沉思了一會。
看來這五千騎士并不是王笑了。
那他是在西面?還是東面?
下一刻,忽聽一聲駿馬長嘶,一個傳信兵奔至多爾袞面前。
“報睿親王,西邊的王笑突然率人折返回坡峰嶺,搶了我們的大炮……曹統領戰死了。”
多爾袞眼睛一瞇,臉上有了威容。
“混帳!不是說這股人往北去了嗎?瓦克達怎么追的?!”
“貝勒爺兩天前追至圣蓮山,追丟了他們。但蹤跡表明,他們是向燕京去了。貝勒爺急忙率兵到天門山攔截,但但……但沒想到……”
“傳令瓦克達,盡快奪回火炮。”
多爾袞撫了撫額頭。
曹振彥死了?
少了一個好奴才啊。
他并非是有什么悲傷,而是憤怒于王笑的瘋狂。
另外,多爾袞有把握知道哪個才是真正的王笑了……
瓦克達與滿達海雖然還沒見到多爾袞,但他們已經能想象得出睿親王是如何雷霆大怒。
瓦克達與滿達海也已經盡力了,領著一萬多人漫山遍野地追擊王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居庸關、紫刑關、倒馬關為什么重要?就是因為大軍不好爬山。
清兵的盔甲又重,人又多,還不耐餓。一萬多人在山上追擊,后勤也跟不上。
王笑帶的那五千泥腿子,光著腳板都能在山林里箭步如飛,一人一塊餅就能頂一天肚子,往林地里一躺就能睡著還不染風寒。
如果這點能耐都沒有,他們早在逃難的時候餓死了。
瓦克達的清兵真的是追不上,好在麾下也有獵戶出身的女真人,一路跟著泥腿子們的蹤跡,判斷出他們要去京城……
追著追著,不知不覺,離曹振彥的管炮營越來越遠。
等瓦克達一回神,就聽說管炮營被王笑端了。
他氣得恨不能昏過去,馬上領成麾下兵馬調頭南下,重新趕向坡峰嶺。
曹振彥就是個奴才,是睿親王的私產,死了就死了。大炮卻不能丟。
兄弟倆緊趕慢趕,到了坡峰嶺前,滿達海忽然攔住瓦克達。
“阿哥,可記得王笑偷襲盛京一事?”
“你想說什么?”
滿達海道:“萬一他搶了火炮,以火炮攻打我們的援軍怎么辦?不如先派小股人前去試探?”
瓦克達深覺有道理,為穩妥起見,派了一小隊探馬到坡峰嶺打探。
很快,探馬回報了消息。
“報,對方不會用火炮,正在試炮,炮口都未調整好。”
瓦克達不再猶豫,下令道:“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