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目前在這里,倒馬關與阜平縣之間。往東便是保定府,那里有大股建奴兵馬,定是不敢去的。”
唐伯望拿出一張破破爛爛的地圖,把探到的幾支清兵的位置標注上去。
王珰已經餓得眼冒金星,看著唐伯望從懷里掏出一個黃黃的東西,第一反應還以為是餅。定眼一看,不由大失所望。
“南面的阜平縣城已被建奴占據,我們沒帶攻城器械,不好攻占。”
“西面是五臺山,那山上有許多寺廟,許是能跟和尚們化緣。”
“要上五臺山,只能經過阜平縣……”
一群人討論了一會,最后決定,繞過阜平地界,向南進入行唐縣地界。
畢勝說,探馬打聽到就在行唐以西的山區,有不少流民聚在那墾荒,應該有不少糧食。
王珰嘴上說著“去搶百姓的糧草不太好吧”,但肚子實在餓得不行,覺得要是真搶到了吃的,自己應該還是會吃的。
賊寇搶完了楚兵搶,現在楚朝退出河北,瑞朝官兵又要開始搶,也不知道這仗什么時候是個頭。
他現在突然發現,在山東的日子還是富足安定的,要是沒出來就好了。
“張嫂誤我啊……”
這兩千人一路上晝伏夜行,卻還是在阜平以東的白洋山遭遇了清兵,雙方小戰了一場,兩千余騎又損失了三百余人,只剩下一千八百人繼續向南。
好在終于把清兵甩在了身后。
王珰更餓了,行路時向道路邊看去,只見村莊凋敝,不見人煙,連樹皮都被人啃完了。
又奔八十余里,終于在行唐縣以西毘山腳下發現了一個大寨子。
如今河北難民逃了許多,唯有縣城和這種高寨里聚集了人。
瑞朝在河北顯然失去了民心,一路上的縣城眼見有兵馬前來,都緊閉城門,持弓相對。唐伯望幾次派人索糧,都只能得到一陣箭雨。
要不到糧,他們也不敢攻打縣城,怕被清兵追上,那就只好打這種大寨子。
休息了半天之后,唐伯望整頓殘兵,在大寨前陳兵,又派人前去要糧。
平常要糧,人家應都不應,沒想到這次,高高的寨墻上竟有人大聲喊道:“你們是楚軍還是瑞軍?”
這一千八百人穿的是從京城兵備庫里翻出來的楚軍衣飾,唐伯望派去的人卻又自稱瑞軍,故而對方有此一問。
畢勝聞言,便向唐伯望進言道:“他們定是不肯乖乖交糧,搞不好還是要搶,不如說是楚軍?”
唐伯望點點頭,于是有兵士向寨子上喊話道:“我們乃楚朝虢國公麾下,北上抗虜,向你們征些兵糧。”
寨子上安靜了好一會,有人喊道:“請國公爺上前一晤。”
王珰見唐伯望目光看來,嚇了一跳。
“他們這不是鬼扯嗎?哪有鄉下人要讓國公去見的道理,一定是想射殺我。”
畢勝素來看不慣他這樣子,譏笑了一聲:“窩囊廢。”
唐伯望又派人喝令寨子納糧,雙方對喊了好一會,寨子上的大漢始終不肯交糧。唐伯望干脆喝令畢勝沖破寨門。
王珰不喜歡這些打打殺殺的,躲在后面。找了個石頭坐下來一動不動,以節省體力。
忽然,聽前方兵士一陣大喊,卻是落進了一排陷阱里。
畢勝那一隊人的小旗桿都倒了。
寨子上更是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
“哈哈,官兵居然來搶劫土匪,讓你們有去無回……”
王珰嘆了一口氣,暗想自己這邊連攻城器械都沒有、又餓得沒力氣,肯定是打不下這寨子了。
突然,南面不遠處的林子里一陣廝喊,接著,一股民壯持著長矛沖了出來,直逼己方后陣。
王珰大驚失措,大呼小叫地便招呼人保護自己。
他連著登了好幾次,好不容易才登上戰馬,再一轉頭,只見民壯已沖進到了陣前。
真是煩死了,居然要把命送在這里,搶百姓口糧搶死了,傳出去臉皮都丟盡了。也不知道以后別人要怎么看待我留下的孤兒寡母……
忽然,對面陣線里傳來一聲驚雷般的大吼。
“老五?”
王珰心想,自己幾個哥哥誰有這么大的嗓門?
再一凝神看去,他不由狂喜。
“大哥!快停手,快!這是我大哥啊……”
畢勝覺得很丟臉。
他策馬沖鋒的時候掉到了一個大陷阱里,摔斷了腿。
一瘸一拐地跟著唐伯望走進一個大廳,只見廳內擺著幾張大方桌。思路最快
這是寨子的大當家鐵豹子要招待自己這些將領。
至于兵馬,依舊是安置在塞子外面,讓人分發了口糧。
大廳中,王珰漏風的聲音還在大呼小叫。
“大哥,弟弟當年對不起你啊。若不是我,四哥也不會死,威風寨也不會沒。但是弟弟沒辦法啊,朝廷大軍壓上來,我實在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救你們。我回了京城以后,在刑部大牢坐了兩年,日日夜夜,我這心里,好痛……”
“我每夜在刑部大牢的枯草堆里輾轉反側,想到大哥你,我……嗚嗚嗚……”
他露著那豁口的門牙哭得可憐兮兮,鐵豹子于是攬著他的肩,道:“別哭了,大哥都知道,是你炸倒了楚軍的大旗助哥哥們突圍,這份義氣,哥哥心里明白!”
王珰滿是感動地看著鐵豹子。
他又不傻,自己因為放走反賊被送去坐牢的事當然要想辦法說出來。
而鐵豹子,也不覺得自己傻,這王老五的身份,結交好了總沒壞處。
兩人半是真情實意,半是心機計較,對視一眼,哈哈大笑。
“大哥!”
“老五!”
眼見著廳上那兩人相擁著拍了拍背,畢勝撇了撇嘴,他打心眼里瞧不起王珰這種公子哥,認為唯有草莽才是英雄。
倒沒想到,王珰還能交結綠林人物。
——這鐵豹子交好王珰,一定是貪慕富貴,簡直就是綠林敗類。
那邊王珰卻不管畢勝在想什么,眼看鐵豹子身旁三個讀書人氣宇不凡,正想問問這三位先生名字,再一轉頭,卻見飯菜已經端上來了。
管他們是誰,先吃飽了再說。
眾人落座便開始吃,飯菜很簡單,每桌一大盆白菜煮的面,幾盤蔬菜和野味。
王珰肚里落了東西,才覺自己活過來了,又覺這菜的味道雖然難吃,卻有熟悉味道。
食物是我的家人啊。
忽聽鐵豹子又是哈哈大笑,道:“老五,來,看看你大嫂子。你大嫂子已有身孕,哈哈,我鐵豹子要有后了。”
“哦?”王珰笑道:“原來大哥成親了,真是雙喜臨門,待我找件賀禮……”
他說著,轉頭看去,臉色登時又是一變。
“這……這……”
清軍在保定府勸降倒馬關之后,拜音圖帶著寧完我領了一半的先鋒軍向南,準備在多爾袞主力部分到達之前拿下真定府。
鞏阿岱則是駐守保定府,等待迎接多爾袞。
倒馬關則由祁充格領了小股清兵、監督原瑞朝守將齊榮繼續駐守。
這一日,拜音圖走到定州,正在帳中與寧完我商議軍情。
“寧大人認為真定府該如何攻下?”
寧完我早已做了準備,侃侃而談道:“真定府古稱‘常山’,管轄河北之地五州十一縣,且控制燕晉咽喉,可謂必爭之地。楚時,真定府直隸于京師,有神武右衛、保定巡撫在此駐守。但幾場叛亂下來,神武右衛基本已經廢了。楚帝南逃之后,真定全城文武都投降了唐中元。”
拜音圖問道:“如今唐中元又西逃,這些貪生怕死之輩想必又該投降?”
寧完我緩緩道:“若是真定文武官員愿降,如今也該有消息才是。但我們至今還未收到降書。”
拜音圖目光一沉,道:“那就要強攻了?但火炮營還未到。”
“如今南下還是太急了,冬日怕是不好攻城。”寧完我知道拜音圖想讓自己去勸降。他雖有把握,卻不愿冒險,于是嘆道:“若是能等到明年,我大清先定了名份,再圖南略,想必河北各城都會望風而降。”
“睿親王要速滅王笑,以免此子坐大。我等也唯有盡快拿下真定……”
他話音未了,一封快報已送了過來。
拜音圖取信看了,招呼寧完我到地圖前。
“那支楚軍由杜正和、林紹元率領,從天津南下,到了滄州與天津之間的青縣。睿親王決定先率兵到青縣,與豫親王一起夾攻他們。”
寧完我點點頭,道:“如此也是穩妥之策,先滅其大部,則山東無兵可守。也不給王笑支援的機會。”
“不錯,如此一來,王笑若想接應這支人馬,也沒有時間徐徐圖之。他越急,我們越有利。”
拜音圖說著,把信收進懷里,又道:“這次,對付王笑的差事落在我們頭上了啊。”
一聽這話,寧完我突然感到有些不安。
拜音圖拍了拍他的肩,道:“寧大人勿慮,我們只需要堵住井陘,嚴守真定府。等睿親王殲滅楚軍便提兵前來。”
寧完我想想也是,王笑從山西繞道,至少要比清軍慢半個月。這邊只需守井陘一個月左右,睿親王大軍就到了。
一個月,想必不至于出什么差錯。
王笑也沒讓人心驚膽顫到連一個月都不敢與之對敵的程度。
“是。只是如此一來,我們也該加快占領真定府的進度。”寧完我道:“我愿去勸降真定府……”
談到這里,卻是又被一名匆匆趕來的探子打斷了談話。
拜音圖與寧完我聽完那消息,只覺不可思議。
“這怎么可能?!”拜音圖驚呼道。
因為那消息竟然是:“王笑已出井陘,占領了娘子關。”
一盞昏暗的油燈下。王珰看著孫知新專注畫地圖的樣子,不由開口夸了一句。
“孫先生,我覺得你的氣度像我大哥一樣。”
孫知新微微一愣。
“大哥?”
他不由有些吃驚,自己竟然像鐵豹子?
王珰點點頭,又說道:“對,我大哥王珍,做事時便也是這樣。”
“哦,王公子過譽了。”孫知新忙道:“我不敢與從心先生比。”
他想到王珍的學識氣度,見王珰竟拿自己與王珍比,還是頗為開心的。
沒想到這王五公子雖然不學無術、還掉了兩顆門牙,嘴卻是很甜。
眼下不是說這些閑話的時候,孫知新招招手,聚過唐伯望、胡敬事、孔興彌起來,開口說道:“我們把消息都匯總一下,就知道眼下的局勢。”
他手指在簡易的地圖上劃過,道:“國公帶著民壯、配合瑞軍在京城西面與建奴大戰一場,退回了山西,對吧?”
唐伯望點點頭,道:“不錯,此戰斬首建奴兩個王爺,使建奴膽寒。”
孫知新又道:“這一戰之后,建奴大軍也馬上南下。攻占太行陘,封鎖國公東歸的道路,對吧?”
“不錯。”
“但我們打探到,建奴主力到了容縣之后,突然向東走雄縣,往東面去了。探馬在山頂望去,旌旗蔽日,煙灰滾滾,至少有三萬余大軍向東。你們覺得,他們要去哪?”
王珰道:“那必是秦副帥領我們楚軍主力南下了啊。”
“我也如此認為。”孫知新斷手在桌上敲了敲,篤定道:“這樣一看,局勢就很明確了,國公想走太行陘回來支援楚軍主力,建奴想要攔截國公,殲滅這支兵馬。”
王珰拍案叫絕。
“孫先生真乃高人也,觀一葉而知秋,對天下局勢洞若觀火。”
孫知新被他夸得不好意思,忙擺了擺手。
唐伯望撫須道:“所以,我們先占下娘子關?替國公打通井陘的道路。”
他確實佩服孫知新這個年輕人。
唐伯望也知道要趁清兵沒到、搶先出娘子關。但卻沒想過要占著娘子關繼續守,因為覺得沒有意義。
但孫知新卻能知道其中的意義。
“此其一,但不僅如此。”孫知新道:“京城一戰,唐將軍與五公子扮成國公領兵,吸引建奴兵力。如今我們為何不故伎重施?讓五公子往娘子關城頭一戰,建奴軍心必亂。”
王珰才準備好夸孫知新,聽了這句話,整張臉又垮下來……
河北大地上,探馬往來奔疾。
王笑已穿過井陘,占領娘子關的消息很快傳到了清軍各部。
幾天后,行軍到文安縣的多爾袞也得到了信報。
多爾袞不由躊躇起來。
王笑不可能這么快到井陘的。
又是疑兵?
應該是疑兵。
但也不排除王笑有什么急行軍的辦法……
不管怎么說,沒能在楚瑞聯軍之前搶下娘子關,原本算好的形勢再次被動了。
多爾袞思慮之后,急令鞏阿岱嚴守倒馬關;令拜音圖速攻娘子關。
王笑確實不可能那么快到娘子關,但他已到了倒馬關。
山路難行,兩邊都是高聳的崖岸,只夠兩名兵士牽著馬并行。
倒馬關橫在道路盡頭,確實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一萬余楚騎沒有帶攻城器械,要想攻克關隘顯然是不可能。
王笑領著幾人攀上山巔,看著倒馬關的情勢。
秦玄策目光望去,長舒一口氣。
“還好,關城還在瑞軍手上。”
史工搖了搖頭,道:“只怕倒馬關已經丟了。”
“丟了?明明還是插的瑞旗。”
史工把千里鏡遞給秦玄策,道:“看看城頭守軍、還有那兩門小炮的方向。”
秦玄策接過千里鏡看了一眼便反應過來,皺眉道:“還真是。”
“多爾袞不傻,我們一入山西,他便反應過來了,必定會控制太行山各條道路。”
“硬攻怕是不行了。屎殼郎,你看怎么智取?”
“智取不了啊。”史工長嘆一聲,向王笑拱手道:“國公,看來還是只能繞過倒馬關,往南走井陘。”手機端一秒記住思路→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秦玄策沉吟道:“好不容易才穿過這么長的山道,糧草也吃完了。現在回頭,如何還能走到井陘?”
“這樣的險要關城,輕易絕難攻下,比起在這里被建奴殲滅,繞道不失為更好的選擇。”
兩人談到這里,目光都看向王笑。
王笑道:“多爾能堵住倒馬關,自然也能堵住井陘。繞道也是一樣的。”
“但倒馬關……”
“放心吧,我還有一招后手。”
王笑說著,手里握著唐芊芊給的那枚令牌,目中透出些沉思之色。
入夜,倒馬關上的值防的駐軍又換了一批。
祁充格攏著袖子,站在城頭觀察著。
他沒穿帽子,額頭上光溜溜的,也露出兩只殘破的耳朵。那是受到‘貫耳’之后留下的傷痕。
“大人。”倒馬關守將齊榮上前行禮,臉上帶著討好之意,道:“小的給你安排幾個女子服侍如何?”
祁充格心想,瑞軍果然都是山賊土匪出身,成不了大事。
他臉色卻是淡淡的,搖了搖頭。
“不必了,守好關城比什么都好。只要平滅楚軍,少不了你的封賞。”
“喳、喳。”齊榮忙點頭哈腰。
“還有,關城上的女子都處理了,別影響軍心。”
“這……”
齊榮還想說些什么,見到祁充格眼上的冷意,嚅了嚅嘴,不敢再說。
他麾下的瑞軍投降之后,被調走了一半到保定府,換了一半清兵來駐防,自然是不敢和祁充格頂撞的。
接著,遠遠的有探馬從西面歸城,核對無誤之后,祁充格揮了揮手,把探馬放進來。
“稟將軍,我們捉到三名楚軍探子。”
祁充格神色一動,連忙向城墻下走去,趕到關門處,果然見幾名瑞軍提著三個五花大綁的楚軍下了馬。
祁充格大喜過望,吩咐道:“馬上押來,我親自審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