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王笑并沒有詳細地遠程指揮徐州的陳惟中、淮安的張端如何破敵,只各發了一封指令,簡明扼要地提出了對他們的要求。
陳惟中、張端看罷書信,不約而同的寫下了八個大字擺在案頭。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大量的百姓被官兵遷入城池,拋下了無數的田地、糧食、財物。
很快,方明輔率十萬昌勝軍北上,踩踏了這些田地、侵占了這些糧食與財物……
淮安、徐州守軍都不多。
王笑占領淮北之后,第一件是就是精兵簡政。把關明、童元緯加起來的十數萬大軍全栽減了。
方明輔想不明白王笑為什么要這樣自斷臂膀。
他只能認為是北楚的文武官員沒能力統籌這么多兵馬吧。
所謂‘韓信將兵、多多益善’,劉邦尚且只能將十萬眾……
這種兵力對比下,方明輔本來以為淮安很好打的,沒想到淮安城墻高糧足,城內許多百姓還是從自己的地盤逃過去的,一副與城池共存亡的樣子。
十萬人要打肯定還是能打下來的,但打上月余都有可能。
只攻城兩日,陳東銘就急得不行,不斷催促方明輔進軍山東,不要計較一城一地的得失。
方明輔自然知道不把淮安打下來,等自己大軍繼續前進,萬一守軍出城襲擾后方會很麻煩。
陳東銘卻道:“倘若王笑在這場大戰中勝了,伯爺早晚必亡。這等危急存亡之秋,還要考慮后方?急速進軍破壞山東經濟民生、助大清贏下這一戰這才正理。大清若勝了,小小的淮安就算襲擾我們后方又如何?反過來說,大清若敗了,伯爺后方再穩妥又如何?到時不說王笑,鄭元化會放過伯爺嗎?”
方明輔一聽,覺得也有道理。
他其實已不太信任陳東銘。
陳東銘這家伙做事情都只能做到一半的。
明明是沿海五鎮水師總兵,他卻說鄭芝龍太跋扈,所以他手下一條船也沒有。
方明輔本來對他失望,沒想到陳東銘竟真的聯絡到了佛郎機的艦隊攻山東。
陳東銘又說好讓滁州軍一起打山東,結果滁州方面回信,意思是“你去打山東,我去河南拿下叛王周衍……”
方明輔大怒。
——我去啃硬骨頭,你去撿便宜,回頭好處還不比我少?去你娘的!
可是吧,陳東銘做事雖然永遠只做一半,但話說的還是有道理。
為了前程富貴,方明輔還是只能拼了。
十萬昌勝軍在兩淮鄉間劫掠了一番,也不再攻打州縣,直撲山東……
黃河改道后,淮河流域的泗河水系減流,京杭運河的水勢又小了不少。
昌勝軍很快渡過運河,攻打臺兒莊。
這地雖只是小集鎮,卻是戰略要地。
出乎意料的是,臺兒莊守軍已然帶著百姓撤走了,滿城的糧食財物皆為昌勝軍所得。
方明輔進兵三百里,不費吹灰之力盤據了運河中樞,楚軍莫敢相抗,他不免有些顧盼自雄起來。
陳東銘卻十分憂慮,北楚的雖然節節敗退,但這種組織動員能力卻讓他感到心驚。
他提議方明輔兵分兩路,繞過山東中部的沂蒙山脈和泰山山脈。
一路沿運河北上,從西北方向走滕州、濟寧、東昌,到時兵逼濟南,或配合山西的清軍;
另一路沿沂水北上,從東北方向方走臨沂、青州,配合孫仲德的天佑軍……
方明輔卻不想這么做。
他想要自己坐鎮臺兒莊,派兵到處劫掠,如此,隔絕山東了與徐淮的聯系,圍死徐州和淮安。
等清軍打下山東,論功行賞,自己也可以討要這兩座淮北重鎮。
陳東銘差點被他氣死了。
好說歹說,又提前拿出多爾袞的誥命,封方明輔為大清的一等鎮國公,這才說動他繼續進兵。
方明輔心滿意足地領了封賞,答應繼續進軍,卻不愿意分兵。
他之所以擴軍到十萬人,就是覺得人多有安全感,分兵了哪行?
于是十萬人浩浩蕩蕩沿沂水北上。
雖說楚軍堅壁清野,但總還是有沒來得及逃進城的百姓,一時之間,魯南哀鴻遍野……
這日,中軍行到臨沂以南的蘭陵縣,忽聽探馬回報,前方有一小股敵軍。
方明輔很重視,馬上下令停止進軍,讓士卒嚴陣以待。
他駐軍在蘭陵縣以西的文峰山,登高望去,見敵軍不過只有兩千余騎,帥旗上似是一個“秦”字。
方明輔不知虛實,也不敢冒進,派麾下大將梁力領五千人先去接戰。
他其實沒辦法同時指揮太多兵力打仗。
如陳東銘所言,十萬大軍如果不分兵,聚在一起就是一個非常笨拙的龐然大物。
畢竟劉邦也只能將十萬兵……
昌勝軍主力安營下寨。
方明輔甚至沒有精力管前方的戰斗,他麾下將士因為分贓不均,出現了許多打架斗毆的事。
另外賭博、喝酒的也有許多,正需要停下來整頓一下……
遠處,梁力領著兵馬追著敵軍很快不見了身影。
一次到傍晚才有殘兵逃回來,說是梁力敗了。
方明輔大吃一驚,問道:“怎會敗了?!”
“梁將軍追擊賊兵追不到,每次想要回師,賊兵卻又跑回來搦戰。梁將軍于是整軍應戰。結果賊兵又逃,梁將軍只好再追……幾次之后,將士們都疲憊不堪,陣線也跑散了。”
“就你們跑散了,他們就沒散嗎?!”
“沒有,我們每次列陣對敵,賊兵就下馬休息。我們一休息,賊兵就從側翼沖上來。后來,對方又奔出一員驍將,自稱是偽朝總兵秦玄策,要與梁將軍單挑。梁將軍心知處境不妙,只好答應下來,又暗令親衛營騎兵隨時沖出去,想要擊殺秦玄策。結果……”
“結果什么?”
“秦玄策卑鄙無恥,梁將軍才上陣,他就掩兵殺上來。親兵還未趕到戰場,梁將軍就被挑死了……賊兵掩殺上來,我等就敗了。”
方明輔大怒,一腳踹倒這個逃兵。
他決定不能再分兵了。
“此子如此囂張,只怕是有陰謀。給我仔細探查偽朝是否還有伏兵!”
陳東銘十分無語,勸道:“伯爺,秦玄策不過區區兩千人,仗著全是輕騎,引我軍縱深罷了。只要讓各將不再冒進,互相策應配合,則不足為慮……”
話是這么說,陳東銘卻十分憂慮。
他憂的不是秦玄策,而是方明輔實在太無能了。
只派一支兵馬去追秦玄策,然后就不管了?
哪怕多派一支兵力去相互策應,也不可能打成這樣啊。
——還說人家有陰謀?你也配打仗?
這夜,陳東銘回到營中,深深嘆了一口氣。
他今天收到孫仲德送來的信了,都不敢給方明輔看了。
信上說山東或許還有八萬兵力,真假不知,讓方明輔速領兵到青州會合……
孫仲德想的是,方明輔既已出兵,那就沒有退路了,就算破釜沉舟也該馬上與自己合力破敵。
這是兵法正理。
但陳東銘卻知道,方明輔要是得到這個消息,又要躊躇猶豫了。
“廢物!”
他嫌惡地罵了一句,搖了搖頭,決定不把消息告訴方明輔。
他根本就不相信山東還有八萬兵力,否則大清主力現在是在跟誰打?
然而,這夜又有一名逃兵求見方明輔,稱有要事稟報。
“伯爺,賊兵不是兩千人……有三萬余人,秦玄策還寫了一封信給你,他還說……還說……”
“說什么?!”
“他說把陳東銘交出來,退兵回去,他能饒……饒你一命……”
“該死!方明輔進軍也太慢了。”
孫仲德是真的瞧不起方明輔。
以前自己在東江和清軍浴血奮戰,這些人在后面打些農民軍都打不下來,只會扮成土匪劫掠一方。
等自己降了清,總算不用與這些人為伍了,他們又一個個也投降過來。
想到自己為大清立下汗馬功勞,結果還要跟這些人共事,孫仲德只覺一陣惡心。
好在,他對方明輔也沒抱什么期待。
方明輔的十萬大軍只要能拖住兩萬北楚兵馬……實在不行,哪怕只能拖住一萬人,也就足夠了。
要建功立業,孫仲德自有一條妙計……
天佑軍登陸之后,他先是賣了荷蘭艦隊,讓那些紅毛鬼去抵擋北楚水師。
接著,孫仲德并不去劫掠,也不去攻打登州、萊州城,而是極有目的性地攻下了萊州的一個兵工廠,獲得了六千副北楚的盔甲。
他把三萬天佑軍分成兩隊,主力一路燒殺劫掠,他自己則領六千人扮成楚軍潛行,直逼濟南。
只要確定濟南兵力空虛,便直接殺進去……
孫仲德已經預感到自己的計劃離成功越來越近了。
山東的百姓對楚軍很熱情。
這一口,六千人行軍到一個叫民豐村的村落。
這是一個大村,北面有唐家村、李家村,南面有密埠店,四個村落連成一大片,但卻沒有什么人煙。
孫仲德領兵進了村子,忽見幾個村民正趕著牛羊走在路上。
村民們見到他們,也不驚慌,還笑著招手迎上來……
一刻之后,孫仲德背著手,跟著一對老夫婦進了他們的屋子。
“村里的人呢?”
老頭柱著拐柱,慢騰騰答道:“這不,建虜打來了,縣里讓俺們進城去,大家伙都去縣城里嘍……”
孫仲德問道:“你們怎么沒去?”
“官差催得急,啥也不讓帶,老漢想著這不行啊……家里還有三只豬,一圈雞鴨,菜地里還有菜……”
老頭絮絮叨叨地數著他的家產,末了咧開嘴笑起來,嘴里的牙都掉光了。
“老漢我走到半路,偷偷跑回來了。”
“哈。”孫仲德也笑了笑。
他忽然又想起以前在登州行軍,被一戶戶人家關在門外的事。
“老漢就知道,朝廷要派兵來打建虜,官爺……你們就在這屋里歇著,等老漢把家里的豬宰了……”
“老丈家里富足啊。”
“嘿嘿,老漢的二兒子也是投軍的,殺過兩個漢奸偽軍哩……”
老頭說著,臉上仿佛露出些榮光,又抬起頭,殷勤地問道:“將軍,頭盔摘了吧?不悶得慌……”
孫仲德沒有說話,臉上的笑意一點點收斂下來。
他雙手捧住頭盔,一點一點往上抬……
村中忽然響起一聲慘叫。
老夫婦轉頭向外看去,兩個親衛過去,抹了他們的脖子。
孫仲德正好把頭盔摘了放在桌上,低頭看著地上的尸體,嘆道:“豬就不勞你們宰了,我們自己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