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文學)
當蒙山腳下的刺殺發生之時,濟南城內,小柴禾才剛剛得到線索并向王笑匯報。
“稟晉王,我們查到他在西轅門附近有個藏身處,捕獲一個扮成麻風病人的細作,據他招供,馬海圖真名叫‘馬佳·圖海’,在封城之前就已出了濟南城……據線索來看,他很可能是往南逃了,準備借道南楚回京。”
小柴禾說的時候很惶恐。
這件事他辦得并不好,深怕受到王笑的斥責。
但王笑似乎有些走神,并不太認真聽的樣子,支著頭漫不經心道:“線索顯示他往南逃,那他必不是往南逃。”
小柴禾心中一凜,忙應道:“晉王高見,卑職這就換個方向追查……此人在錦衣衛蟄伏了這么久,得到不少情報,是卑職之罪,請晉王治罪。”
“你能力不如他,情有可原。”王笑隨口道,“全力追查便是。”
處理了些事情,王笑則是匆匆趕到后院陪淳寧。
淳寧的情況并不太好,平時大著肚子很吃力的樣子,連頭發都有些黃了。
王笑回屋時她和秦小竺剛剛才醒來,費力地撐起身子,笑道:“夫君要是公務繁忙,不必總是跑回來陪我。”
“馬上要過年了,本也沒什么公務。”王笑扶著她起來,低著頭給她套上襪子,又替她把軟鞋穿好。
雖是老夫老妻,淳寧卻也覺得這樣讓他伺候有些不妥,只是拗不過他……
一起用了早午飯之后,王笑剝著核桃,一粒粒塞到淳寧嘴里。
“我找了幾個民間的婦科大夫,再讓他們瞧一瞧吧?”
淳寧有些疑惑,道:“宮中的御醫都瞧過許多遍了,夫君何必再費心尋民間大夫?”
“那幾個御醫不誠,我看得出來。”
“夫君莫這般說,這罪名讓人聽到,他們又要擔心被治罪了。”
“隨口一說,哪就成什么罪名了。”
秦小竺道:“御醫連男娃女娃都診不出來,嘁,要么醫術不精……”
王笑其實也認識好幾個大夫,宋文華、李士材、廖行良,但他們擅長傷寒雜病、內經、外科,婦科方面其實都不太厲害。
這次王笑是一連找了三個大夫,一個一個過來給淳寧把脈。
第一個大夫把完脈,老半天不說話,眼珠往上微微一轉,打量了一眼王笑的神色,接著眼珠又往下一轉,思量起來。
王笑很客氣,道:“先生但說無妨。”
“脈洪而澀,洪則為氣,澀則為血,氣動丹田,其形即溫,澀在于下,胎若冰……”
“何意?”
“殿下陽氣不盛,陽水不足……”
王笑于是緊張起來,心知陽水便是羊水……那問題就很大。
“要緊嗎?”
“可否看看御醫開的方子?”
“在此。”
那大夫看過之后點點頭,道:“這位御醫也是知道的,雖無明言,開的卻也是補氣血的方子……”
說到這里,他轉頭稍瞥了淳寧的方向一眼,道:“還是要悉心調養才是。”
淳寧卻是問道:“老先生可知孤懷的是男是女?”
她最關心這個,遇到大夫都要問。
“殿下左脈疾促,懷的當是男孩。”
“請先生到前院稍待……”
這大夫下去之后,秦小竺道:“看吧,御醫就是不誠。”
王笑則是眉頭緊鎖,淳寧卻有些開心,低聲道:“夫君,我懷的是男娃呢。”
小會兒之后,第二個大夫一搭脈,眉頭就深深皺起來,捻著稀疏的長須,很有經驗地瞥了一眼王笑的臉色,給了王笑一個私下再說的眼神,緩緩道:“老夫開兩副安胎的藥。”
淳寧又問:“老先生可知孤懷的是男是女?”
這大夫更慎重些,重新把了一次脈,喃喃道:“欲知男女法,左疾為男,右疾為女,俱疾為生二子……原來如此……”
他說著搖了搖頭,再瞥了王笑一眼,默默去前院候著……
第三個大夫把完脈,盯著王笑衣袍上的紋龍刺繡,斟酌著道:“這脈象,十之六七是雙胎……當然,也許是老夫學藝不精,晉王勿怪。”
“雙胎嗎?”秦小竺與淳寧對視一眼,道:“我上次就說了吧,我娘懷胎的時候就是這樣呢,說對了吧?”
那老大夫聽聞秦小竺是雙胎子,卻又給她也把了一次脈,問了幾個問題,又是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不說話。
直到王笑送他往外走,他才低聲道:“晉王,秦側妃只怕是……不能生孕。”
王笑一愣,問道:“可有診治的辦法?”
“先天不足,怕是難……”
那大夫云山霧繞的說了一堆,又舉了唐玄宗的王皇后為例,說王皇后就是龍鳳胎,長期無子。
在王笑的理解看來,該是這時代條件有限,雙胎兒營養供給不足。
他心情自然是很差,但到了這個地位,喜怒也不敢表露在臉上,免得嚇得人家什么都不敢說。
到了前院,三個大夫商量起來,胡須揪了一地,爭論不休,云里霧里地又說了一大堆,漸漸達成幾個共識,淳寧懷的很可能是龍鳳胎。
但這絕非好事。
這年頭,雙胎難產幾率極高,以至于有人視之為不祥之兆,說其‘克父母’。
王笑也聽懂了,按他分析,淳寧的情況是孕婦體弱,加上是雙胎,導致羊水不足,羊水不足就容易在生產的時候使胎兒缺氧。
眼下的醫療條件下,以淳寧的情況,要是運氣好,第一胎能生出來,但也可能像王笑這樣是癡呆,要么像秦小竺那樣不孕;而第二胎……三個大夫都斷言“必定難產”。
要是運氣不好,一胎也下不來,大人小孩一起救不活……
那邊淳寧和秦小竺坐在一起,低聲問道:“夫君為何要避著我與大夫們談?”
秦小竺大咧咧不假,又不傻,應道:“他們男人家說話方便。”
淳寧臉上卻浮起些憂慮。
以前唐芊芊和秦小竺說她話的是龍鳳胎,她聽了高興,心里其實只是當成喜慶話,覺得那必然會有一個兒子,并沒去深思。
但如今一語成讖,她才想到一些實際的問題,覺得自己是沒有能力一連生兩個的。
這點自知之明淳寧又豈會沒有……
“小竺的母親是怎樣的人呢?”
秦小竺支著頭嘆了口氣,道:“不知道哎,小時候就不在了。”
淳寧道:“你之前說,她以前是很厲害的女將軍吧?”
“也沒有很厲害吧。”
秦小竺現在又不肯說,但淳寧卻還分明記得她以前說的“我娘啊,那是力能搏虎,戰場上取敵首級二十八……”
這般想著,她看著自己削瘦的小胳膊,心頭愈發憂慮……
王笑送走三個大夫,獨自踱了幾步。
淳寧的預產期大概在好幾天后,而前陣子德州之戰剛剛結束,傷員又多,廖行良去了德州傳授開刀與縫合之術。
畢竟新的手術方法是可以救活許多人的,總不能讓廖行良一直呆在濟南等著。
原本是約好正月初六之前讓廖行良回來,今日王笑卻是思來想去,私心終于還是戰勝了公心,決定提前把他接回來準備。
他招過幾個親衛,吩咐道:“你們去一趟德州,帶最快的馬,正月初二之前把廖醫官帶回來。”
“是。”
“辛苦了,大過年的……”
王笑揉了揉臉,整理好情緒,才再次去見淳寧,笑著告訴她不必擔心。
這天夜里,纓兒、朵朵也過來,一家人聚在一起給淳寧打氣。
不論如何,因為有王笑在家,家里的幾個女子就有了主心骨,總歸還是維持著這一方天地里的安寧平靜……
那邊小柴禾對王笑所說的‘你能力不如圖海’的評語并不服氣,在心里發了狠要去把圖海揪出來。
他放棄南面的線索,從頭梳理了圖海混入錦衣衛之后經營的人脈,發現了新的線索……
次日,小柴禾終于找到圖海的一個秘密據點,踹開門進去,翻開一封封情報,忽然吃了一驚。
“他一直在打探陛下的行蹤……不會吧?快!快出城……”
小柴禾飛馬出城,沿著官道狂奔不已。
忽然,只見前方有一隊人馬倉皇,迎面趕來……
“怎么回事?!”
“讓開道路!陛下遇刺了……”
等見到那殘破的御駕,小柴禾腦子里“嗡”的一下,感覺像是被人一拍掌摔在臉上,火辣辣的疼。
——該死,還是讓這狗細作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干出了這天大的事……
他目光掃過一具具尸體,掃過臉色慘白的護衛,最后落在那個被五花大綁、渾身是傷的年輕人身上。
小柴禾見過對方一次……馬海圖……馬佳·圖海。
他還親口夸贊過這個百戶,拍著對方的肩叫他好好干。
這一切一切回想起來,都讓小柴禾感到巨大的憤怒。
“干你娘!”
他快步沖上前,一巴掌重重摔在圖海臉上,“啪”的一聲巨響,圖海的牙都從嘴里摔出來,嘴里塞的布也掉出來。
小柴禾卻覺得自己的臉也在疼……
“哈哈哈,錦衣衛指揮使?小柴禾,你就這一點本事?錦衣衛如此利器在你這個廢物手上,豈不惜哉?!哈哈哈……豈不惜哉?王珠!你瘋了,你攔我?王珠……”
“狗東西!你會后悔你還活著!你落在老子手上,老子讓你生不如死!”
“敢帶我去見王笑嗎?他能明白的,你不如我……你遠不如我,我以區區百戶之職,便能耍得你這指揮使團團轉……哈哈哈哈,指揮使大人,你不敢帶我去見王笑……我告訴你,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訴王笑……”
“啪”又是一聲重響,小柴禾用盡全力又是一巴掌,胳膊都脫了力……
濟南皇宮。
王笑掀開周衍身上的金絲帛布,只見他膝蓋處已完全被砸碎,兩條小腿軟綿綿的,如折斷的筷子般變了形。
周衍還沒醒來,閉著眼陷在昏迷中,臉色慘白。
他與淳寧長得相像,王笑只見他這張臉,心頭就有說不清的痛惜之感……
等王笑出了宮,一路只聽到處都是哭哭啼啼的聲音。
到了宮門處,又見到百官聚在那里大哭。
“怎么回事?”
“晉王,下官要彈刻王珠……”
“我問你們怎么回事?!”
“咚咚咚。”小柴禾第一時間跪在王笑面前磕了幾個頭,道:“卑職無能,未能及時捉住細作,請晉王治罪……”
“都閉嘴!”
這樣亂糟糟的場面也問不了話,王笑向王珠說了一聲“二哥,你跟我來”,徑直走到無人處。
“說吧,怎么回事?”
王珠說了一會,王笑便明白了事情的經過。
圖海帶人攻擊御駕,以巨石堵住了官道……
王珠沒有第一時間保護周衍,反而跑去救了宋蘭兒……
巨石砸倒了車架,壓斷了周衍的雙腿……
宋信為了救駕死了,宋禮也受了傷……
也就是王珠救完宋蘭兒還懂得回過頭來護駕,這才保了周衍一命……
圖海嘴里含了毒,眼見事敗,本來打算自盡的。王珠有經驗,一把擰掉了他的下巴……
王珠平平淡淡地說完,轉身就走掉了,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彈劾不彈劾,大罪不大罪的,他還真就不在乎。
王笑又招來宋禮問話。
宋禮身上挨了兩刀,也是很狼狽的樣子,所說的與王珠差不多。
“我問你,若我二哥第一時間護駕,陛下可會負傷?宋信大人可會犧牲?”
宋禮有氣無力的樣子,低著頭應道:“當是不會。”
“宋蘭兒呢?”
這問題對于宋禮而言似乎有些為難,好半晌才回答道:“當時的情況……蘭兒摔倒在地,若非王珠,恐會被踩踏而亡……”
王笑又問道:“若無我二哥在場,你等能保得陛下性命嗎?”
宋禮:“……”
他沉默了良久,道:“憑心而論……若非王珠指揮得力,又讓身旁力士救下陛下……只怕,御駕周圍無一人能保得性命……”
“宋大人你怪我二哥嗎?”
宋禮一雙眼里盡是蒼涼與茫然。
說不怪吧,兄長護駕身死、陛下重傷殘疾,皆因王珠因私廢公;說怪吧,陛下和自己父女也皆因王珠才保得性命……
“晉王是希望我為王珠脫罪嗎?”宋禮問道。
“護駕不利的罪名是免不了的,我會罷了二哥的官職。”王笑道,“但我希望事情到此為止,往后不得再有人借此攻訐他。”
宋禮沒說話,愈發顯得疲憊。
王笑淡淡道:“何必那么執著呢?”
宋禮長嘆一口氣,道:“下官明白了……王珠并非故意不先救陛下,只是護衛不周……”
他話到這里,算是向王笑作了妥協,卻又道:“也請晉王罷了下官的官職吧。”
“宋大人決定好了?”
“事到如今……事到如今……”
宋禮沒有再說下去,慘然搖了搖頭,步履蹣跚地向宮外走去。
他的背影顯得很是失落。
若沒有這次的刺殺,他也許會一直陪著周衍,等著重回京城,看天下太平那天……直到某天周衍失去那個位置。
但恰是這一次刺殺,王珠的所作所為……堂堂天子在其眼中竟已卑賤到那樣的地步!
更何談王珠背后的王笑……
而宋禮反觀自己以及兄長宋信,卻顯得那樣無能為力。
他覺得,也許自己、這個陛下身邊無能的愚忠之輩離開了,對陛下才是好事吧。
——何必那么執著呢?弱者的執著總是那樣可笑……
宋禮一邊踉踉蹌蹌地走著,一邊摘下官帽,松開手,任它落在地上。
他不過四十余歲,卻已滿頭白發。
破舊的宮墻上紅漆斑駁,他繞過宮墻而去。
“徒為風塵苦,一官已白須……留侯將綺里,出處未云殊。終與安社稷,功成去五湖……”
王笑負著手,看著宋禮的背影許久。
事到如今,誰都可以抽身離開,唯獨王笑自己不能。
他仿佛感受到什么叫‘人各有命’……王珠為亡妻悔恨半年,這次終于能保護住他所愛之人;宋信一生忠君終得以護駕身亡;
周衍呢?他從未做錯過什么,在皇權爭斗的詭譎環境里也始終努力保持著善意、寬以待人。
但這世間總是有無數的惡意向他涌過去,許多人希望他死。
為什么呢?
因為他是皇帝,面對這些傷害也是其責任之一。
“皇帝。”王笑低聲念了這兩個字,口吻愈發輕蔑……
等王笑忙了大半天,處理完后續事宜,小柴禾終于找到機會湊在王笑身邊,嘴里請罪個不停。
“夠了!”王笑叱罵了一句。
“卑職……”
“這世上總會有人想要害怕我們保護的人,鄭元化掘黃河是如此,圖海刺殺陛下也是如此,你能永遠顧得到每個人嗎?有人殺過來,就給我狠狠的殺回去,一天到晚請罪請罪有何用?怎么治你的罪是我的事,你給我做好你該做的!”
“是。”小柴禾心下一凜,終于可以好好說話了。
“第一,先確定圖海的人是不是盡數擒獲了,有沒有人趁亂逃脫,有的話立刻捉捕。第二,去把圖海審了,把他背后的情報網整個挖出來……”
小柴禾猶豫片刻,還是低聲匯報道:“圖海想要見你。”
他意識到……自己的能力確實不如圖海,但還有‘忠心’才是他的強處,因此也不敢瞞著王笑。
“他的對手是你,不是我。”王笑道:“知道他在做什么嗎?他覺得……我也希望周衍死。”
說到這里,王笑眼神一冷,瞥了小柴禾一眼,緩緩又道:“他在展現他的能力,告訴我這也是布木布泰實力的一部分。他還在癡心妄想讓我和布木布泰合作,癡心妄想有朝一日取代你的位置……這人是個瘋子。你知道要怎么對付瘋子嗎?”
小柴禾注意到王笑沒有稱‘陛下’,而是直呼其名,偏是這直呼其名,是帶著些對弟弟的親切感在內的……
他連忙應道:“比瘋子更瘋。”
“嗯,我二哥替你把人捉了,你若是連用刑拷問這種事都辦不好,你也就真沒用了。”
“晉王放心,沒有人能在卑職手底下扛得住。”
“他可是硬骨頭。”
“卑職能磨碎他的骨頭……”
“嗯,他敢砸碎周衍的骨頭,那你就磨碎他的骨頭。”王笑心里念叨了一句。
他看著小柴禾下了馬車,知道小柴禾會極盡酷刑逼供,圖海這個人活不成了。
等馬車緩緩停在府門前,王笑又對門房交代了一遍,如果宮里許太后派人來見淳寧,就打發回去,不見。
然而回到屋里,王笑發現,淳寧還是知道了周衍遇刺之事。
這樣的大事,滿城都是哭聲,瞞也是瞞不住的。
淳寧卻沒哭,只是撫著肚子坐在榻上,低聲向王笑道:“夫君放心,我不會難過的……不會影響肚子里的孩子……”
話雖這么說,人哪能管得住自己的情緒。
王笑抱著她,道:“難過就哭出來,沒事的。”
“夫君……我們姐弟是不是好沒用?總是拖累你……”
“沒有的事。”王笑輕輕拍著她的背。
好一會,淳寧還是紅著眼哭了出來。
“我現在就想好好把孩子生下來……是不是……是不是我該接納那個女人?她是喜歡夫君你的……如果我接納她了……她是不是就能不再害我們了……”
十月懷胎的辛苦、戰亂之中繁雜的事務、步步緊逼而來的陰謀、親人的遇刺重傷……這些東西壓在這個小女子身上,終于還是壓垮了她的神經。
她不再像以前那端重模樣,說著說著,泣噎不止……
王笑沒有說太多道理去勸淳寧,就那么抱著她溫柔地安慰著,直到她平復心緒。
她的情緒就很奇怪,等收了眼淚又溫婉地笑了笑,問道:“夫君,我是不是好傻?總是胡思亂想,以前不是這樣的……”
“等生完孩子就好了,你要相信我研究出來的剖腹方法,到時候我們抱著龍鳳胎,一人抱一個……”
安慰完淳寧,王笑讓秦小竺先照看她。
他自己又穿回前堂,再次招過幾個親衛。
“你們速去一趟德州,看廖醫官啟程回來沒有,一刻都不要拖,立刻把人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