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擠的人海自四面八方拍打而來,六一感覺自己像是一塊礁石,即便雙腳騰空,也完全不會摔倒。
亦或者,這座體育場本就是被塞得滿滿當當的沙丁魚罐頭,每條小魚都想置身事外,趕快離開。
六一艱難地穩定身形,想要讓自己不被人群推搡,盡力保持平衡。
而趴在頭頂上老貓則小心翼翼,一邊試圖抓緊,一邊又害怕爪子抓傷六一的頭皮,至于懷中早就沒了他的位置。
“老許他不會有事吧?”六一皺著眉頭,擔心地問道。
那些六米身高的軍用戰斗智械,絕不是地下黑拳選手的水準,雖然身形高大,但對機械學相當有天賦的六一清楚,體型與速度其實不一定成反比,成正比的反而是手藝不精。
“戰場上,你可以反駁長官,但絕不能懷疑,信任永遠是最強的膠水。”老貓淡淡地回道。
他的語氣平淡,可眉目間也是帶著急迫,只不過六一看不到自己的頭頂。
聽著一位帝國上校地專業分析,六一強迫自己松了口氣,手腕處傳來巨力,拉扯著她擠過人群,朝著通道口走去。
突然,一道雜亂的電子噪音自耳機中傳出,高頻率的波動帶起陣陣耳鳴。
六一下意識將五官扭在一起,老貓靈敏的聽覺更是險些吐出一口老血,直接將耳機摘了下來。
“遭了!”
六一猛地怔在原地,身后的人山人海再次拍打在礁石上。
“老許?老許!”
她按住耳機,大聲叫喊著許言的名字,但喊聲瞬間被周圍的雜音所淹沒。
然而耳機中寂靜一片,仿佛黑洞般吞噬一切,卻沒有吐出任何動靜。
“不對,不對!”六一搖著頭,心中不好的預感愈發激烈。
這不是主動關閉通訊的動靜,以老許身體的特殊,關閉開啟只是思緒一轉的問題。
況且這么多年,他從不會雙向關閉自己的通訊頻道!
六一突然抬頭,眉心緊皺,死死地咬住了牙關,回頭望去,卻只能看到人頭攢動,以及若隱若現的那些巨無霸的背影。
前方,領路的男人察覺到頓澀,回頭看去:
“放心,我們可以履行平等交易,將你安全帶出這里。”
六一回過神,瘋狂地搖頭,試圖掙脫男人鐵鉗般的手掌:
“不出去了!改變交易!回去!救那個家庭管家!”
“救……家庭管家?”頭頂馬桶頭套的男人遲疑地反問。
他思考了一下,隨后搖了搖頭:“按規矩辦,帶你出去才最重要。”
說著,手上用力,繼續拉扯著六一向前走去。
六一眼睛一瞇,左手與對方拉扯,右手用力一推,周圍的人群硬是止住了步伐,險些向后摔倒,就像水面被砸出一朵水花。
“放開我!”
她掙扎著向后退去,可旋即又是三雙手掌落在身上,根根青筋爆起,四位‘廉價鈔票’隊員硬生生頂住了處于暴躁狀態的六一的力氣。
無數的人群自后面涌來,六一唇角帶血,但終究也無法阻擋上萬人的洪流。
就在這時,頭頂的老貓呲著牙,發出嗬嗬的威脅聲,在頻道中接通了宮璽的通訊。
“老許那邊什么情況?!”
“不知道,正在查。”宮璽急促地回道,手指似乎在數據屏上敲動。
“老貓!”
“嗯?”老貓一怔,發覺宮璽用得是單獨頻道,屏蔽了六一。
“我失去店長的聯系了,網絡,店里的特殊頻道,店長的專用頻路,共享視線,全部丟失!關機的那種!”
“我建議你馬上過去,店長最后的視線定格,似乎被那些戰斗智械纏住了。”
“我知道了。”老貓點了點頭。
隨后他跳下六一的頭頂,四肢在人群的肩膀上落點,朝著體育場中心趕去,同時在頻道中安撫道:
“扳子姐,老許只是某些部件受損,暫時無法聯系,你先出去,我過去看看。”
場中,許言靜靜地趴在地上,腰部閃爍出爆裂的火花,視線中盡是紅色與無序的雪花線條。
他像癲癇病人一樣扭過頭,一頓一頓,看到了不遠處自己的下半身。
“該死!”許言暗罵道。
鋒利的金屬絞刀瞬間切斷了他的身體,一分為二,甚至根本沒有給他反應的時間。
這些用于行星登陸作戰的冰冷工具……許言心中嘆了口氣,自己還是低估了它們。
“冷靜……冷靜……”
許言自我安慰著,混亂的視線勉強掃過,看清了周圍巨無霸的站位。
“我的上半身還能動,只是視線有些紊亂,可我該怎么逃?”
他清楚的知道,沒有雙腿,自己就像上了岸的魚,光靠左臂甚至還不如普通人類跑得快。
思緒急轉間,那些巨無霸開始有了動作,它們慢慢轉身,將許言團團圍住,朝圣般得錯落有致。
沉重的腳步聲接連不斷,最里面的一圈巨無霸紛紛站定,隆起的肚子旋轉打開,露出了橙黃色的光芒。
仿佛是蓄能的微弱聲音響起,光芒越來越亮,像是七八個太陽對準了許言,恐怖的力量在噴薄邊緣游蕩。
可就在此時,許言身上的損痕依舊閃爍著火花,而他的眼睛卻逐漸黯淡,扭動的左臂高高舉起,然后重重落下,激起一片塵土。
“沒有人比我更懂裝死。”
體內流轉的能量壓制到最低,許言現在的狀態,距離關機只剩下最后一縷意識,還潛伏在腦部的信息流之中。
他已經沒有辦法了,只能再當一回賭徒!
視線徹底關閉,許言打開了電子感官,以這種雖然壓抑,但卻最能接近死亡的方式觀察四周。
那些橙黃色光芒越來越亮,蘊含的能量也已經到達了一個極點,恐怖的高溫讓巨無霸腳下的青草打蔫。
終于,當微弱的聲音到達巔峰,許言心里猛地一顫,仿若從鬼門關走了一圈。
緊接著,橙黃色光芒開始減弱、收斂、黯淡,而巨無霸們也收起了肚子部位的炮口,靜立在原地,沒有任何感情地盯著許言。
“呼……”
從生死邊緣徘徊而歸的許言松了口氣,慶幸自己的運氣還算不錯。
畢竟別說七八炮,以感知中能量級數,自己現在的狀態連一炮也接不住。
然而還沒等他徹底放下心,感知中,那些巨無霸又動了起來。
這次,巨無霸們慢慢靠近,龐大的體型決定了它們只需要四位,便可以將許言緊緊地圍在中心。
手臂伸縮變幻成刀,依靠著銳利鋒刃與沉重的力量,擊打在許言的腰部,讓本就破損的上半身瞬間短了一截。
許言震驚地感知著對方的動作,無力的左臂蠢蠢欲動,下一刻便可以用力讓自己脫離這個包圍圈,從對方胯下滑出。
可滑出后呢?又是一條上了岸的咸魚。
“不對!我只是個機器人,沒必要像刨了誰家祖墳一樣……這是K在針對我,如果我與他有仇,他應該把躲在幕后我揪出來才對,沒理由對一個機器人鞭尸……”
思慮越想越深,許言不由自主地恢復了視線,一個令他感到窒息的猜測涌上心頭。
砰砰砰!
接連不斷的重刀落下,當下一柄刀鋒舉起時,切斷的部位就會落在許言的胸口。
老貓替換的聚變反應堆會被瞬間破壞,強大的能量爆發之下,巨無霸們不知能否抗住,但許言知道自己絕對沒有能力留下全尸。
暫時將那個危險的猜測放置心底,許言雙眸璀璨如星辰,左臂繃緊,手指嵌入泥土,猛的用力,將自己拉扯了出去。
重刀落在地上,失去了目標的巨無霸像是到了春天野狗,視線隨著許言的滑動而改變,紛紛動了起來。
“老許!”
這時,老貓躲過一顆爆能彈,側摔滑行,將將在不遠處停住身形。
“你他媽怎么成這德行了!”
老貓皺眉看著許言,此時他只剩下了胸口以上的部分,唯一能動的只剩下一條左臂。
許言來不及回答,用盡全身所有的力氣灌注左臂,再次用力,讓自己躲過了一柄重刀。
而老貓也快速飛奔,躲避著巨無霸的襲擊,來到了許言的身邊。
場面瞬間滑稽起來,三十余臺六米高的戰斗智械玩起了打地鼠,一只貓與一坨垃圾不停地躲來躲去。
“他媽離開的時候信誓旦旦,轉眼再見,你還不如一件太空垃圾!”
老貓口吐芬芳,與許言緊緊貼在一起,同時用力想要撐起他,試圖一起離開這里。
但正如許言經常嘲諷的那樣,老貓終究是一只貓科類亞種,進化得再厲害,也逃脫不了基礎的客觀生物規律。
而他又不像家鄉那些強壯的,被許言戲稱為老虎精的同類。
所以即便他如何用力,哪怕已經勉強撐起許言的殘軀,可機動性瞬間降為了零。
“老貓,走!”
“逃兵是要上帝國大法庭的。”
“這是計劃的一部分,走!”
“你有什么計劃?”
“暫時沒有……”
“滾!”
老貓用力將許言覆在背上,彎曲的四肢止不住地顫抖。
巨無霸的鐵拳從側方襲來,躲避不及的二人被直接錘飛。
老貓翻滾兩圈,虎牙帶血,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而許言則拋飛到不遠處,被粗壯的金屬臂狠狠地錘進泥土之中,碎片飛濺。
一下!兩下!三下!
老貓剛想起身,便又被一腳踹向遠處,能抗住六一扳手的他,自然沒有受到致命一擊。
但在半空中倒飛,卻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些巨無霸拆卸下許言胸口的能量核心,然后一拳一拳地將其打成碎片。
當最后一拳落下,許言的腦袋轟然炸裂,殘軀完全化整為零,成了最基礎的金屬垃圾。
唯有那一條左臂,在最后的時刻朝著老貓豎了根并不完美的拇指,然后似乎想要指向六一的方向。
但動作還未完成,左臂便掉落在地,翻滾兩下,徹底成了無主之物。
體育場是個碗型,裝盛著一場無與倫比的熱鬧。
此時,在體育場邊緣,K站在‘碗口’上,靜靜地看著下面發生的一切,嘴角帶笑。
頭頂無數飛行器懸浮,蜂群般的戰機來回穿梭于屏障之間,朝著異種人領袖的位置俯沖,毫不吝嗇彈藥的消耗。
領袖畢竟是領袖,即便被團團圍住,情況急轉直下,也依舊帶領著僅存的強大異種人在戰斗,死死地抵抗著圍剿。
而更遠處,K踮起腳尖,單手虛晃在眉間,嘴角的笑意更甚。
當他看到許言被一拳拳捶打,最后散落一地時,笑容突然定格,瞬間收斂,目光嚴肅而謹慎。
緊接著,K撫平被風吹亂的衣角,摘下金絲圓片眼鏡,仔細地觀摩,在鏡框底部找到了一行刻字。
那是一個人的名字——李查德·泰克。
“李查德先生,在您的日記中,您曾經說過,這不是一個賭徒的世界,但卻到處充滿了賭徒。”
“而在您預感到自己即將走完一生時,也曾斷言,這顆擁有璀璨生命文明的星球,終有一天會淪為擇人而噬的地獄。”
“那些普通人,他們擁有著普通的身份,普通的工作,普通的生活。”
“但終將成為地獄中,第一批從不抬頭仰望星空的原住靈魂……”
K看著鏡框上的名字自言自語,但卻戛然而止,自嘲地笑了笑。
隨后他重新戴上眼鏡,在夜空下張開雙臂,擁抱這個世界,像一只即將飛入黑暗的鳥兒。
“我會向前奔跑,因為我在完成一個使命,我不會輕易放棄。”
“在充滿追隨者的世界里,我將成為領導者。”
“在充滿懷疑的世界里,我將成為信仰者。”
“我備受追捧。”
“我準備好了,我邁出的每一步,我流在靜脈里的每一滴血。”
“我都會記得,我備受追捧。”
低沉的嗓音消散在冷風,K抬起頭,眸子亮的可怕。
他看向許言死亡的方向,輕輕點頭,腳下飄然躍起,瞳孔渙散,呼吸停止,心臟凝固。
但其依然保持著動作,自體育場一躍而下,俯沖向地面。
同時,喃喃自語:
“7.57秒,許言,7.57秒,這是你的命,我替你選擇,由你來賭的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