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八年十二月二十日辰時,早上的太陽才剛剛升起,鳳陽府衙外已經聚集起了許多人,有無聊的青皮,有好奇的販夫,還有嘰嘰喳喳的三姑六婆,把府衙外擠得是密不透風。
這些人幾天前就得知了,京城云洛郡主殿下居然作為苦主,要狀告懷遠縣的一個員外,殺了她的貼身丫鬟。還要狀告下蔡縣的一個船夫老大趙老五指使他人襲殺自己。
聽說知府大人已經上報朝廷要求會審,而那參與會審的大理寺秦大人居然說,此事干系重大,為保證公平,允許民眾在外旁聽,但不得擾亂秩序。嘿,真是越到大年下怪事就越多,什么時候平頭百姓還能看到那么多大官貴人扎堆兒審案啊,嘖嘖,還是殺人和襲殺案,重口味,咱們喜歡。
同樣擠在人群里的章正卻不這么想,他是中都的一名生員,卻是儒家的一個異類,對刑律有著極為濃厚的興趣,認為只有律法才可以讓一個國家進步有序,實現天下大治。這樣的思想自然得不到同窗同年的認可,雖然很久以前勉強考中生員,然而鄉試卻一再不中,至今蹉跎,索性就開始給那些貴人大戶當訟師,維持生計,又因為打了幾個大案子,在中都附近也是小有名氣。
自己也開始癡迷了,這些年不是在打案子,就是在打案子的路上,要么就是像今天這樣,看別人是怎么打案子的。只是他雖然貴為生員,但擋在他前面的那些官差衙役卻不給他面子,大聲地呵斥出來的口水都要噴到他那并不怎么英俊、反而看起來有些猥瑣的臉上。
“咚咚咚咚......”升堂鼓敲了起來,只見幾位衣冠禽獸依次從大堂后魚貫而出,坐在大堂兩側和正中。章正除了正中那位胖乎乎的王知府,其他的都不認識,不過看官服,可以確定至少都是正四品的大員,那應該是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派來的官員了。最邊上那一位陰著臉的,居然還穿著飛魚服,那不就是錦衣衛?!天,這是多大的案子,弄出一個四方會審,而且都是僅次于部堂高官的大員!不過想想也差不多,畢竟苦主是天潢貴胄的云洛郡主殿下,搞出這么一個規格也不意外。話說,為啥云洛郡主會出來做苦主呢?
正在章正疑惑的時候,常月已經在李之弘的陪同下緩緩走入了大堂。其為郡主,自然不必像庶民百姓一樣跪在地上,而是在大堂左側有了一個專門的座位,由于其還未出閣,便在臉上蒙上了一層面紗。想起自己慘死的姐姐,不禁又開始落淚,清湯掛面一樣的可人模樣讓站在她一邊的李之弘很是心疼。
主審的王玨看看自己左右的官員,擦了擦頭上并不存在的冷汗,在心里又是嘆了一口氣。刑部右侍郎(正三品)左忠文大人,大理寺右少卿(正四品)王傅之大人,都察院右僉都御史(正四品)郭汝霖大人,還有那個,殺人不眨眼的錦衣衛都指揮使(正三品)蔣瓛大人。
天,四尊大佛,僅以品級來說,都比自己這個正四品的知府要大,更別說都是京官,在京城那個地方都是惹不起的大人物,來了這里,雖說早就跟自己說了要證據說話,秉公辦案,可誰知道自己案子辦了以后這些個大爺回頭怎么跟陛下說?嗐,郡主殿下,有事你去刑部大堂告嘛,來我這鳳陽府干什么呢?
王玨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陪著笑臉對周邊幾位說道:“各位大人,那我們就開始審案吧?”
左忠文看著蔣瓛,征求意見似的問道:“蔣大人,您怎么說?”
蔣瓛靠在椅背上,漫不經心道:“本案陛下已有諭旨,錦衣衛不負責審問,只負責提供證據并將案情向陛下匯報,因此本官只帶了眼睛和耳朵來,至于怎么審理,那就不是我操心的了。幾位大人,這就請吧?”
左忠文心里哼了一聲,誰知道你們錦衣衛的證據是什么東西,陛下可是說了,證據為先,要是你們敢用嚴刑逼供的證據,休怪我們不認賬!面不改色道:“蔣大人客氣了,此案據說錦衣衛也是經手的,應當是掌握了不少訊息,屆時可少不得要征詢您的意見。”
王傅之冷笑道:“左大人說的是,錦衣衛在前幾次的大案中可是掌握了不少經驗,證據還不是說有就有嘛,相信以蔣大人的能力,還不至于弄出嚴刑逼供的證據吧?嘖嘖,這可是上不得臺面啊。”
蔣瓛冷哼了一聲:“我說兩位,之前本官就奉了陛下諭旨著人督辦此案,早就是掌握了充分的證據,不然哪敢勞煩幾位前來看我們的笑話呢?至于嚴刑逼供,哈哈,我們錦衣衛還不至于那么下作,煩請兩位不要以刑部天牢和大理寺的標準來看待我們。”
看著情況不對,郭汝霖連忙在一旁打圓場:“哎呀幾位大人,郡主殿下可就在堂下盯著呢,要是這位把咱們之前的話告訴了陛下,那還不讓陛下對咱們心有不滿嘛。咱們入鄉隨俗,就以王知府為主,我們在一旁提出問題就好嘛,這不是也有利于案件的審理嘛。”不待幾個人回話,連忙對著大堂一側的常月問道:“郡主殿下,您看要不就開始吧?”
常月微微點頭,看向了旁邊的李之弘。李之弘會意,起身走向大堂中央,對著幾位衣冠禽獸說道:“各位大人,學生乃鳳陽府生員李之弘,因學生父親與鄭國公爺有舊,郡主認我父親伯父,因此學生是郡主殿下的世兄。”
“郡主殿下痛失貼身婢女,極力想讓其幕后兇手得以正法,雖位高權重,卻仍以普通百姓之舉,以苦主身份狀告郭天保、趙老五兩主犯及其從犯。
學生忝為生員,深知圣人之道在于道德為先,息訟乃大勢所趨。然郡主不惜以女兒之身、犯女流不入堂之禁忌,學生作為其世兄,又何惜自身名譽?特為其訟師,為其指認兇手,讓逝者得以安息,既是不得而為之,又乃正公義、平是非之舉。學生將依律依法而行,所述皆有證據,斷不會像平常訟師那般巧舌如簧,歪曲律文,如有不符,懇請各位大人指出,學生亦不再堅持。還望各位大人明察!”
李之弘此言一出,堂上幾個官員都微微點頭,認可了他的說法。畢竟是特殊情況,為郡主訴訟情有可原,難不成真的讓郡主一個人在堂上控訴?要是說不清道不明撒潑怎么辦?自己等人還真的拿她沒轍。
左忠文倒是問了一句:“李之弘,本官聽說你可是鳳陽府最年輕的生員啊,前程似錦,為了治父母的風濕還發明了蜂窩煤爐,孝心可嘉,馬上你的發明就要救濟萬民,為天下稱道。可你就不怕因為此事敗壞了你的名譽,從而影響你的仕途?”
李之弘正色道:“這位大人,學生此舉雖頗為無奈,但就個人而言,無關輕重。法不辨不明,律不理不清。案子是不會自己說話的,得有人把它講出來,按照嚴密的推斷,得出嚴絲合密的解釋,加之確鑿的證據方能釘死。
學生和各位大人一樣,非常鄙夷那些奔走、巧言、牟利的訟師,以為自己掌握了律法,其實一竅不通,只會用來做工具為個人或者雇主說話,各種鉆空子,那樣是對律法的大不敬,更是對陛下的大不敬。因此,學生此舉純為平是非、正清明,公道自在人心,相信堂外的民眾百姓聽了以后,也會認同學生的說法。”
左忠文哈哈一笑:“好啊,說得好,律法不該被鉆營,更不能用來謀私利,這一點本官非常贊同。不過本官浸染刑事也有十多年了,今日就看你這個生員如何訴訟。若有不合情理之處,可不要怪本官不講情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