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九年八月初七,鳳陽府秋闈在即。
李之弘早就住進了中都的一家客棧,與章正住在相鄰的客房。去歲結了兩個大案子后,章正就為李之弘的能言善斷所欽佩,今年剛剛出了正月就去拜訪他。
待章正說出自己對于律法的看法之后,兩人相見恨晚,大有知音相見之意。中華法系向來是刑民不分,直至大清晚期修訂的大清律才出現了民法的基本雛形,而章正說,現在的法律全都是從國家層面上對百姓進行教導,動不動就要上刑立威,十分不利于民間的自我調整。在鄉村,大明律根本沒有用,是宗族勢力、宗教勢力代替了官府進行執法。大明應該有一部法律,是民眾自己調整財物、人身等的關系,有了過錯也應該賠償或者道歉,而不是懲罰。
如果不是李之弘說了幾個類似于“電視機”“飛機”等的暗號,而且章正一臉迷糊,估計李之弘就要把章正也認為是穿越過來的人了。但其實細細一想,我國歷史上并不缺乏民法精神,比如一千五百年前的秦朝,甚至是兩千三百年前的周朝,就已經出現了很明顯的“契約”。
依《說文》:契,約也。《禮記》注:契,券要也。書券是民事關系的記載方式,中國早已有之。據現有史料記載反映,我國西周后期及春秋時期便已有過相當發達的契約制度。只不過這樣的契約制度,雖然已經初具現代合同法的“契約精神”,但仍然沒有脫離官府的管制監督之下。雖然是“民不舉官不究”,但一旦有民相告,官府就有了介入的權利,但大明成文法中并無平等的調整民事關系的法律,這就決定了,一旦出現了民事糾紛,只能按照刑罰來斷。
但是這樣的法律精神依然是存在于這片土壤的,從春秋戰國時期的百家爭鳴,到秦朝以法為本的朝綱,從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再到明末清初的法家思想的批判與復興,兩千多年以來法家精神不斷在消亡與抗爭中茍延殘喘,卻從來沒有消失過。
以法家代表性人物《韓非子》為例,自從漢武帝獨尊儒術,法家不能入仕之后,治韓非學說者逐步減少,只有諸葛亮那樣的政治精英才出于實用目的研讀,唐代尹知章和宋代謝希深也曾注《韓非子》,但治其學者可謂少之又少,以至于市面上很少見到,“幾于失傳”。
至明朝中后期,對“有侮圣言”的《韓非子》的研究才呈復興之態。著名學者如歸有光,焦閎等人都曾為這部書作過評注。張鼎文認為《韓非子》“古今學士列于諸子,與經世并行,其文則三代以下一家之言,絕有氣力光焰”。李贄“喜讀韓非之書”,并在《焚書》中對韓非等先秦法家人物大為贊賞,認為先秦法家人物“各各有一定之學術,各各有必至之事功”。
尤其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以后《黃帝書》、《秦律》、《漢律》的出土,消失千年后,秦漢文明的治國理念,法律條文赫然屹立在世人面前。他們有如抽打這個古老民族靈魂的閃電,爆出一連串的思想驚雷——黃老不是無為而治、秦法不是暴法,中國文明底色亦不是儒學!
然而,如今的大明卻把程朱理學作為官家理念,頗具法律精神的朱老大在這方面顯示出了極其復雜的矛盾與統一性。程朱理學并不是要完全的“存天理,滅人欲”,只是朱熹認為應當適當控制人的不良欲望,正如佛家一樣,抑制“貪恨癡嗔怨”等情緒。但在朱老大這里,就成了要完全泯滅人性,掌控民眾思想。孔夫子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理念在他這里無比的推崇。
至于孟子的民本思想“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和君臣關系“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的看法,則讓朱老大怒遏不止:咱打下了天下,確實為的天下人不再遭受元虜戕害,可咱是皇帝啊,怎么還沒有民眾高貴?還有,我作為天子,你作為臣下,難道不應該自始至終對我忠誠嗎?合著我要是對你不好你就要反我?
是以朱老大對孟子嫉妒怨恨,雖然他是儒學亞圣,但并不妨礙朱老大做一些手腳。他對《孟子》重新進行了校注,將孟子那些“反動”思想統統刪除,并刊行天下,并對那些仍然在售賣他校注之前版本《孟子》的書商進行嚴厲打擊。
當然,朱老大是為了鞏固江山,他并不是認為一定要按照儒學的思想全部照抄,哪家的思想好用他就用哪個,所以在他身上出現了法家與儒家的矛盾集合體。這一點其實挺合李之弘心意的,他認為最好的方法應該是儒學為體,法學為用,兼收并蓄,依法治國。當然,這一點實在是有些超前了,比起他在給朱老大的萬言書中闡述的熱氣球飛機等,思想更值得警惕,所以他并沒有提出來。
但不提并不意味著他就要永遠封存這個想法。最恰當的方式,應該是走進官場,從政為官,擁有了與朱老大對話的資格后,再一步一步進行整改,調整,待朱老大或者是朱小四全面支持他以后,再大刀闊斧,如此數十年,方可有成就。
所以他在與章正夜談將其引為思想上的知己之后,就直言不諱,他應當放棄現在的訟師身份,轉而考上舉人,擁有為官資格,才能更好地將自己的思想實踐。章正也是大為同意,但苦于自己一直考不上。李之弘笑了:咱有最強大腦啊,給你搞點資料,里面夾雜今年的鄉試題目,提前準備,還怕你考不上?
是以李之弘就給他準備了厚厚一沓子資料,美其名曰自己的考試心得,他之前這具身體畢竟中過鳳陽府院試案首,最年輕的秀才公,這樣的本事還是能夠讓章正深信不疑的。章正索性也就不回中都了,反正他是秀才,天下哪里都能去,就住在了李府上,李之弘給他安排了一個側房,李之弘處理完了集團事務之后還會和他探討一些。現在終于到了秋闈了,兩人也提前在中都最好的客棧訂了房間,預備著翌日的大比。
當然了,緊張是不可能的,永遠都不可能的。就算自己這只小蝴蝶來了大明,扇動了翅膀,改變了一些歷史軌跡,但無論怎么出題,只要在腦子里搜索一下就好了,非常方便,甚至連草稿都不用打。而且也不用擔心字跡問題,原來的李之弘能年紀輕輕考中案首,那一手漂亮的小楷也是極為難得的,李之弘穿越過來全部照抄招收,因此現在是信心百倍,輕松上陣,就當自己是去寫個幾千字而已,比作者每天絞盡腦汁安排情節還要容易。
當然,這么大的客棧不可能就只住他們兩人,其他地方來趕考的學子將這座酒樓擠得滿滿當當,鳳陽府下轄五州十三縣的所有考生,上千秀才,來爭奪那幾百個名額。看起來似乎比例還是挺高的,但這是在洪武年間,大多數官員都牽連進了三大案,殺頭的殺頭,流放的流放,就連李之弘老爹的莊戶上,還有一千多罪官耕種呢。是以洪武十七年,朱元璋令鄉試“不拘額數,從實充貢”。一直到1425年,才有了定額。
至明英宗正統年間,南、北直隸的名額為100人,江西為65名,其他各省以5人的差額遞減,云南錄取得最少,只有20人。隆慶、萬歷、天啟、崇禎年間,南、北直隸增加到130人,其他各省也增加到近100人。
當天晚上,章正實在是憋不住緊張,就來尋李之弘,約著兩人一同下樓吃飯,喝點酒放松一下。李之弘哈哈一笑,打趣道:
“章兄是否是過于緊張了啊?”
章正擺擺手:
“老弟啊,你是不懂我們這些考過來的人的感受啊。我這昨晚就沒睡好,今兒下午實在也是看不進去了,就想睡一會兒。嗐,睡是睡著了,可那都是什么夢啊?我夢到進了考場,天氣還是有些炎熱的,我被分配到了臭號,正對著茅房,那個臭氣熏天啊!結果看著題目很熟悉了,愣是想不起來自己做沒做過,就在那兒絞盡腦汁,剛動筆,那邊就敲鐘了。嚇得我一下子就醒了。”
章正看著李之弘那張淡然自若的臉,不禁歆羨道:
“我要是有老弟這樣的才華,也不至于之前考不過了。現在每每想起之前的失敗,還是心悸不已,這該如何是好啊。”
李之弘安慰道:
“章兄莫憂。這事兒吧,緊張是正常的,不緊張反而不正常。你看那樓下吟詩作對的考生,他們看起來很是淡定,但內心估計也是慌得不要不要的了。都一樣,你還別不信,我教給你一個法子,咱們待會下樓,你看哪位考生表現的最夸張,笑的最開心,嗓門最大,喝的酒越多,那他沒跑了,肯定緊張的要死。”
章正正要回答,旁邊傳來了一個不屑的聲音:
“哼,什么妖言怪論,明明是胸足韜略,腹有溝壑,偏生讓你說成是恐懼大比,不知道哪里來的考生,自己沒個幾斤幾兩還對別人評頭論足,倒也不知羞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