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孝武吃完了湯餅,終于回復了一些力氣,他揉著胳膊問:“老丈人,你怎么來照顧我了?”
邵子夫笑道:“還不是得了你的光,我如今也連勝兩級,成了典軍都尉,你的手下。”
張孝武奇道:“典軍充人了?”
“對,充了。”
“充多少?”
“你想問毅字營典軍有多少人嗎?”
“對。”
“算上你我,兩人。”
張孝武差點摔倒在地,隨后忍不住拍著土炕大笑:“原來典軍就我們兩個?我只有你這么一個下屬?”
“對,只有你岳父一人,你怎么指揮吧。”邵子夫大咧咧道。
張孝武笑說:“我命令你趕緊回家生娃,否則我八十時她十八,好么,前腳我娶進門,后腳給我修墳。”
“你這廝——”邵子夫笑罵起來。
兩人身旁收拾碗筷的那老婦大概五十幾歲,岣嶁著后背,滿面皺紋,一頭銀發,在這草牧之地生活顯然讓人更加蒼老。老婦收拾好了餐碗轉身走出,卻在門口時回身問:“兩位將軍,你們與老婦人說句實話,朝廷的援軍,還能來嗎?咱們,還有救嗎?”
邵子夫不知如何回答,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張孝武直言不諱道:“婆婆,我等乃軍人,當戰死沙場。但你并非軍士,若是有辦法出城便出城吧,當下土城已成了死城,留在此處唯有等死爾。援軍也許會到,也許不到,甚至援軍到時,土城或許已經破了。那犬夷在此死傷無數,必然會屠城泄憤,雞犬不留,你若不走,也是個死。”
邵子夫瞪大眼睛,顫聲道:“小武,你——胡說什么。這等軍機大事若是傳出去,讓人說你造謠亂軍,你這典軍校尉怕是也做不成了,若是將軍生氣,只怕你也活不成。”
張孝武卻滿不在乎:“我實話實說罷了,此時此刻也不必隱瞞什么了,太子必定由我等拖住烏桓人馬,他率青龍軍主力與烏桓主力決戰鴉山。所以,若非鴉山決戰已經獲勝,否則援軍絕不會來。我們,成了太子爺的棄子,土城,也成了他送給犬夷的誘餌。你我都得死在這里,我是做個小卒死亡,還是做個典軍校尉死亡,又有何區別?”
邵子夫手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老婦卻出奇地冷靜,沒有一絲絲的恐懼,只是問道:“小將軍是否也想離城而去?”
張孝武卻搖頭道:“我等軍士不能走,也不敢走,二十七團得令留堅守土城,在此間尚可助青龍軍拖住犬夷一部。若二十七團無有太子指令擅自撤離,那便是棄土之責,當株連全家。雖然我孓然一身無有什么家人,但吾等將來也要被釘在恥辱柱上,世世代代被后人唾罵遺棄。”
邵子夫也平定了心情,苦道:“守土之軍,豈有擅離職守之心。”
張孝武又道:“婆婆,你能逃便逃吧。”
老婦長吁一口氣,搖了搖頭,道:“吾家伯君戰死土城,四個兒郎亦戰死土城,這土城便是我殷家埋骨之所,便是城破了,老婦也要死在土城,一家人總算是團團圓圓,去了陰曹地府倒也熱熱鬧鬧不寂寞。”她忽而笑了笑,說道:“不知可否打聽二位大人婚配之情?”
邵子夫道:“家在壽州,已有發妻幼子。”便笑問道:“莫非婆婆有女兒尚未婚配與人?”
老婦點頭說:“不瞞大人,我老家乃江州夏縣,三十年前皇上墾邊移民,十戶抽一,我夫婦不幸抽中,便帶著全部家當來到這塞北寒苦之地。我老家夏縣有一習俗,若是哪家女兒未婚先斃,下了陰曹地府定受鬼差和野鬼欺凌。若是早有許配人家,便有夫家依靠,死后不算孤魂野鬼,也不會被野鬼欺辱。所以我們老家那里若是有女兒出生,便早早地與人定下婚約。可憐老婦今有一孫女,年方十四尚未與人定親,怕是我等家人死后她在陰曹地府因沒有夫家可以依靠,會被野鬼欺負不得超生。”老婦無奈道:“城內哪有男丁尚未婚配,所以若是大人能可憐老婦……”
邵子夫一拍大腿道:“妥了,我這弟弟才十八,尚未婚配,倒是可以幫一幫你。”張孝武立即說:“伍長,我這才蘇醒過來,牙還沒刷呢——再說了,我還得等你閨女出生呢。”邵子夫一腳踹過去,笑罵道:“等我女兒出生長大,你都成了糟老頭子,我女兒才不許配給你這老頭子。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這算是做了好事,還白白撿了一個媳婦。”
老婦跪在地上磕頭懇求道:“還望小將軍成全。”
張孝武忙道:“婆婆請起,非是我不幫你孫女,只是我指不定哪一天便戰死了,你孫女便成了望門寡,這又是何苦?”
邵子夫笑道:“什么望門寡,今日娶了,便不是望門寡。”
張孝武斜了他一眼:“胡說八道,哪有早上醒來便娶妻的道理?我乃軍人,臨陣娶親,豈非犯了軍規?”
“軍規中不限娶妻,本官也同意了。”門外,軍候丁毅笑呵呵地帶人走了進來,幾人忙起身行禮,張孝武稍微一動便全身酸痛,脫力之后哪有那么容易恢復。虧得他身強力壯,只是疼得齜牙咧嘴,踉蹌著下了土炕。
丁毅上前將他按了回去上,笑道:“你小子,昨日將軍還說,若是自己有女兒定會許配你這等少年英雄,沒想到今兒你將成親了,你倒是不用大家伙兒操心。”
左近校尉羅真也上前拱手賀喜道:“這檔是咱毅字營最大的喜事了,張校尉,喜事準備什么時候辦呢?”
張孝武哭笑不得,便要解釋,丁毅卻不讓他解釋,吩咐道:“現在就辦,今天就辦,時間尚早,準備準備一下便辦了。羅真,去外尋找一戶沒人的民房做婚房,在準備一些聘禮,邀一媒婆,下午便成親。此事我交予你了,定要辦得漂漂亮亮的,咱毅字營的校尉娶親,須要讓大家都看得眼饞。”
羅真拱手道:“好說,此事交予我了。”言罷,狹促地向張孝武眨眨眼睛,意思是你小子撿著便宜了,便轉身笑走。
老婦激動萬分,道:“有將軍做主,老身萬死無憾了。”
張孝武目瞪口呆,心說:不是——你們能不能聽取當事人的想法,我還沒答應呢,怎么連婚房都給我整上了?
丁毅大笑坐在一旁,一拍張孝武后背,差點給他拍吐了血,捋著胡子大刺刺地說:“行啊,你這小子無有高堂左右,我長你許多,又是你官上,便暫代你高堂了。哈哈哈,我幼兒不過十六,尚未替他做高堂看他成婚,倒是先給你做了高堂。”眾人卻看到丁毅心中不舍與無奈,怕是他也知道自己活不多久了,唯有附和地笑了起來,可眾將士各懷心事,這笑容苦澀異常。
羅真外出之后,立即向毅字營上下宣布了這個“好消息”,如今毅字營只有八百余人,還大多數身上掛傷,本來士氣不高,但得知張孝武被強行許配成婚,不由得大笑起來。大戰正酣,“神射”校尉居然要迎娶本地少女,多少讓人出乎預料。虧得張孝武平日人緣不錯,再加上年紀小,作戰勇猛,這些日子救了不少袍澤,于是眾人非但沒有非議,反而鼓噪起來,說要把這次婚禮辦得轟轟烈烈的。
許是這一次的婚禮,便是土城中最后的婚禮,這一次的喜事,也是土城最后一件喜事,殷家老婦將消息帶回家之后,周遭的鄰里街坊們立即張羅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