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亭云是個不死者,對,就是那種刀劈不爛,水火不侵,歲月不老的不死者。
他也不記得自己到底活了多久,是什么時候出生,什么時候長大,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維持著現在這個身體狀態一直不變的。
總之,他沒有死,一直到現在都沒有死。
人活得久了嘛,就會漸漸地忘記以前的事情,忘記自己的童年、青春、甚至于自己存在的意義。
而他也認為,這是必須的。
人的記憶力里有限的,記不了太多東西,當一個人的腦袋被塞滿之后,就無法再接受新的東西,無法過新的生活。
那個時候,他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對一切都感到習以為常,世界上的一切事物他都經歷過上千百遍,一切都無法令他感到驚奇。
而到了那個時候,就需要一場遺忘。
在漫長的歲月中,他也終于學會了那么一種技巧,用以忘記自己的過去。
那個技巧就是,找一個地方,四周沒有人,只有他自己,然后躺在地上,什么都不做,等。
等到自己的腦袋放空,等到肚子因為饑餓而疼痛,又因為習慣而緩解,等到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等到白天黑夜像車輪一樣旋轉千百遍,等到自己因為長時間的不移動,慢慢地陷入泥土里,荒草將自己掩埋。
終有一天,他看著漫天的繁星,又或者是刺目的烈陽,會開始疑惑:我為什么會躺在這里?我……是誰?
到了那個時候,他就成功了。
他忘記了自己的過去,自己的名字,自己的一切,從泥土里爬出來,發愣了一會兒之后,感覺屁股有點痛,然后從屁股下面摸出一塊石板,上面刻著幾行字:汝,不死者也。百年之后,尋死之時,當依今日之法,尋一僻靜之地,自埋其身,靜待日月輪轉,歲月遷移,以遺過往之事,重獲新生。
下面還有一首小詩:江亭日暮云西去,坐看山河輪轉時。
他那個時候歪了歪腦袋,疑惑道:“咿咿呀呀?”
他那個時候已經忘記了一切,自然也包括文字,包括語言。
但他感覺那塊石板對他很重要,因此便收了起來,站起身子,往山外走去,那一年,是民國元年,公元1912年。
那是他的黃金時代,也是他們的黃金時代。
……
公元2020年,隨著新年的鐘聲敲響,窗外傳來了震天的炮竹聲。
江亭云從椅子上坐起來,走到窗邊,看著窗外的萬家燈火,眼睛里閃過一絲仿佛不存在的惆悵。
今天的新年,他還是一個人過的。
說起來,這是第幾個他獨自過的新年了?
記不得了……反正,絕對不會是一兩次了。
他從窗前退回來,重新坐回椅子上,看著面前亮著淡淡熒光的電腦屏幕,陷入了一陣回憶。
前幾天,他剛剛參加了一位老朋友的葬禮,他那位朋友已經八十多歲了,終究沒能挺過2020年,不過,也算是長壽了,因此葬禮的氣氛倒是不怎么顯得傷感。
他一個人在朋友的墓碑前站了好久,直到朋友的兒子……不,按照年齡,應該是孫子才對。
直到朋友的孫子疑惑地走過來,問他是什么人,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
他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走了出去。
說起來,他已經好多年沒有交新朋友了,他已經老了,跟不上年輕人的思想,也沒有了交朋友的興趣——他已經有過太多朋友了,看著他們一個個的老去,死亡,已經耗盡了自己的熱情。
他已經不想再看到,自己的朋友們逐漸老去,而只有自己歲月如常的場景了。
他的鼠標在電腦屏幕上隨意地滑動著,點開一個個自己其實也沒有多少興趣的頁面,想到了一個問題:“我是不是……也到了那個時候?”
那個,將自己的過去全部遺忘,然后重獲新生的時候。
他又想起了那塊石板,想起了那首詩,有些好笑地想到:“這次我應該在上面刻些什么呢?如今,我可是許多年沒有寫過詩了。”
就在他這么想著的時候,電腦屏幕突然一黑,一行白色的文字慢慢地顯露出來,看到這里,他不禁有些手忙腳亂起來。
以他貧乏的電腦知識,當然知道,這是自己的電腦中病毒了,但同樣以他貧乏的電腦知識,是沒有多少殺毒的經驗的。
他定睛看去,只見上面寫著:“你想要知道生命的意義嗎?你……想要真正的活著嗎?”
他沒有看過多少網絡小說,因此自然也不知道,這已經是不知道什么時候的陳年爛梗。
他只是喃喃地讀出了上面的文字,然后露出了一絲嘲諷的微笑:“我已經活了那么多年,都沒有想明白生命的意義,你……能知道?”
而隨著他的話語,電腦上的文字也慢慢變成了:“知道。”
“知道?呵,那你跟我說說,是什么?”
江亭云臉上的笑意慢慢變地溫和,問道。
“想要知道的話,就點擊下面的‘是’吧。”
江亭云歪了歪腦袋,然后移動鼠標,點了下去。
他當然知道,這有可能是某種騙局,但是,又有什么所謂呢?
反正他是不死者,本來就應該嘗試人間的一切可能的。
“你已被主神選中,十秒之內,請不要離開電腦屏幕十步以外,否則,將會進行抹殺處理。”
江亭云站了起來,退到了十步開外。
“……”
他其實也沒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就是想試一試,這個所謂的“主神”,究竟能不能將他抹殺,他真的……好好奇啊!
“玩家已離開電腦屏幕十步開外,進行抹殺處理!”
“……”
江亭云站在原地,等了好一會兒,沒有任何事發生。
他不禁有些失望,果然嘛,哪怕是“主神”,也不能將他抹殺,又或者,對方根本就不是主神,只是一個騙子罷了。
他坐回座位上,問道:“為何不抹殺我?”
“……”
電腦屏幕上的文字一時之間沒有變化。
就在江亭云開始覺得無聊,想要按下關機鍵的時候,屏幕上的文字終于變了:“四、三、二、一。倒計時結束,你即將進入主神的世界!”
然后,只見電腦屏幕開始瘋狂地旋轉,猶如一個黑洞,很快,電腦桌前的江亭云就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