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通話一說,周圍空氣頓時凝固了幾秒。
大漢自己沒覺得尷尬,但記憶中似乎不記得有人這么夸過他,一時半會兒也不知道該怎么繼續接話了。
而他一旁的老婆更是沒能忍住,側過身捂著嘴偷偷樂了起來。
大漢思索了半天,覺得話題不該放在自己的聰明程度上,就轉而說起了剛才的檢查。
“我其實挺講道理的,這檢查一個接一個又費時間又費錢,實在吃不消啊。”他語重心長地勸道,“你們醫院有大問題啊,得改改了。”
又是個想指揮內行的外行。
祁鏡臉皮微微抽了抽,強壓住了那撮火苗:不能搞砸,我才剛來急診,絕對不能搞砸......
其實這種時候,調解員需要慢慢去接觸病人和家屬,嘗試說服他們。而最好的接觸方式就是聊天,聊愛好、聊工作、聊任何他們熟悉的東西,從而得到信任。
“大叔,你干啥工作的?”
“我帶裝修隊的,這幾年光景不錯,賺了點小錢,可也不能這么往死里黑啊。我的錢也是一點點賺來的,又不偷不搶。”
“做裝修的?”祁鏡稍稍想了想,沒一會兒就理好了思路,“我來說給你聽。”
“小兄弟你說,我聽著。”
“大哥你這么想啊,如果你裝修完了,客戶和你說屋子有問題,你怎么辦?”
“那得看哪里出問題了。”
“你得開口去問,對吧?”
“那必須的。”
“可是客戶說不清楚,再怎么問也說不清楚。就說屋子不行,有問題,這時候你是不是得上門自己去找?”
“哪有這樣的糟心貨?”大漢眼睛眨巴了幾下,冷不丁問道,“尾款付沒付?”
“自然是沒付。”
“那必須得找。”
“我打個比方啊,你的心臟就好比是這間屋子,你就是這客戶。你和我們秦老師,也就是被你罵的那位醫生說你難受。你自己又說不清楚哪兒出了問題,那她是不是得上門慢慢查?”
大漢腦子確實有些不好使,想半天也沒轉過彎來。
祁鏡換了種說法:“意思就是,你要和他說你血管堵了,他直接就拉你做造影了。可問題你只知道胸悶氣促,其他說不清楚,他只能自己慢慢查吧?”
“可我愣是弄不明白,心彩超、心電圖還有這個造影到底是干嗎的啊,是不是得和我說明白了啊。”大漢不依不饒,“搞裝修還得弄合同呢,身體查這兒查那兒也不能馬虎啊。”
祁鏡仰頭對著天花板長舒了一口氣。
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在多管閑事,就這么解釋得解釋到猴年馬月去啊。
萬一再來一個、兩個、五個、十個......沒完了。
但,該講還得講啊。要是上班第一天就出事兒,家里那兩位還不得氣得跳腳。
醫患關系難搞定原因很多,其中有一部分就是因為雙方之間的知識層面沒有交集,從而導致相互之間沒有共通語言。
往往是醫生在一邊說得頭頭是道,把自己佩服得五體投地,結果另一邊的病人根本聽不懂。這要是治療結果沒問題,那自然不會出現問題。
可一旦結果有了問題,身體是病人自己的,他們絕對會揪著不放。
以前患者心態很平,也很認命,覺得自己不懂沒關系,跟著醫生的步調走就是了。
可現在很多人事業成功了,社會地位上升了,覺得我命由我不由天。他們在對商業的理解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后,就會把醫生劃分到服務性行業里。我給錢,你給服務,要是讓我不舒服那就是你服務出了問題,那就得投訴。
當然其中還涉及到許多其他方面,包括制度不完善、醫院過度縱容等等。
問題很多,但卻不是醫生能輕易改變的。
醫生唯一能靠自身改變的,效果也能立竿見影的,就只有制造出互相之間的知識面交集。
其實這并不是什么難題,只要醫生有心,都能在兩個不對等的知識層面間架設起一座橋梁。
只可惜三甲醫院的工作量實在太大了,要照顧科研論文,還要管臨床的診斷治療,再動腦子研究這種事兒就會顯得有心無力。
只能說祁鏡是個異類。
他從來不搞科研,滿腦子臨床實踐,又干過行政的糾紛調解。三個心臟的檢查方法進了他的嘴里,竟然愣是和裝修結合在了一起。
比方還是那個比方,如果心臟是間屋子。
那心彩超就是在看屋子的大小,檢查墻壁是否光潔,有沒有漏水,地板鋪得好不好,房門窗戶關不關得牢。而心電圖是在看內在的電路走向,有沒有聯通,有沒有短路和漏電。
最后的造影看的是水管煤氣管。
管子都是鐵皮包著的,里面銹成什么樣、堵沒堵心電圖和心臟彩超根本看不見,只能做造影。
“所以說秦老師檢查下來,覺得你這間屋子墻壁不錯,粉刷得可以,門窗也挺牢,電路肯定沒問題,現在就剩管道了。”
祁鏡說得十分語重心長,就好像在勸誡一位迷途的羔羊,然而......
“可我覺得水管沒問題啊。”
TMD......
三個臟字其實已經跳進了祁鏡的嘴巴里,按以前他的火爆脾氣,早掀開兩片嘴唇,噴他一臉開懟了。
愛查不查!
但現在祁鏡還有更重要的目標,得忍,一定得忍住。
而且要懟得趁早,現在才鬧騰,那自己之前說的都成了廢話。
他忽然抬起手,指了指那邊準備送進造影室的何文遠:“哥,那就是個堵了好幾根水管的家伙,一直和他說要修,就是不聽。想著還能用就準備多湊活幾年,結果......”
大漢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病人周圍簇擁著好幾位醫生。透過人縫,能依稀看見何文遠蜷縮著身子靠右睡著,一動不動。
那只精瘦的右手像涂了膠水一樣搭在左側胸口,看上去很不舒服。他就這么躺在擔架車上,任由那些白大褂擺弄著擔架車,甚至對自己將會被送去哪兒也不聞不問。
其實是何文遠被弄怕了,為了防止第二個祁鏡蹦跶出來冷不丁按他一下,他只能這么擋著。
大漢看那景象,著實被嚇得不輕:“他......他現在怎么樣了?”
祁鏡似乎被說到了痛處,連連搖頭。
“沒救了?”
大漢還想著多問些情況以供自己參考,但眼前的祁鏡除了搖頭和嘆氣外什么都不說。
顯然一個仁心仁術的醫生,見到病人慢慢失去生命,而自己又什么都做不到時,內心深處是多么煎熬。要是再這么追問,無異于揭別人的瘡疤,實在不合適。
漢子身邊的妻子全看在眼里,見時機成熟,在他耳邊勸說了兩句。
好說歹說,總算把他給說動了。
祁鏡好人做到底,給自己提前下了班,然后帶著大漢一起去了造影室。
當然他也有自己的目的,何文遠體格檢查他可以不做,心電圖和心肌酶報告也可以不看,可他的冠脈造影絕不能錯過。
那位壯漢剛來門前遞完申請單,轉身一看祁鏡人早就已經不在那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