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清知道祁鏡膽子大,可沒想到會那么大。在場的都是各科室專家、學科帶頭人,別說小住院了,就算主治在這兒都未必能拿到發言權。
他馬上伸手想要拉住祁鏡的衣角,準備把事情摁死在萌芽階段。
可惜祁鏡在舉手發話的同時,身子就自動站了起來。在他的默認思維里,剛才那句詢問只是走個過場,向這些主任大聲招呼罷了。
其實不管他們同不同意,這些話都得說出去。
晚了......也完了......
眾人紛紛回頭向后看去,站起來的是位有些清瘦的年輕人,穿著一件皺巴巴的白大褂,胸口掛的是扎眼的海藍色工作證。
證件上沒有照片頭像,取而代之的是“臨時”兩個大字。
呼吸主任羅唐微微皺眉,重重地咳了幾聲,徹底清干凈喉嚨說道:“住院醫生就別胡亂發言了,浪費時間也毫無幫助。”
“哎,老羅,你這就不對了,我們還是應該集思廣益才行嘛。”
羅唐喉嚨長期不舒服,見內分泌主任出來幫腔,一激動又咳了起來。劇烈的咳嗽聲在會議大廳回蕩,大家知道他老毛病又犯了,所以都不再多話。
直到他冷靜下來后,嗆咳才慢慢平息。
羅唐意猶未盡地又輕哼了幾聲,等整個呼吸道都順暢了之后,才接著說道:“這兒可不是在科室里匯報病史,說出來的東西必須要思路清晰,病因、發展過程、結論、其后的治療都要完整。”
說完他就把頭轉了過去,從兜里掏出一盒藥丸,挑了一粒塞進嘴里。
“羅主任說得也沒錯,年輕人,你確定能把話說清楚?”
“萬一說一半掉鏈子了,羅主任可是要發飆的。”
大家紛紛收了前面的“老”字,再給添上“主任”成了尊稱。但坐在祁鏡不遠處的齊瑞沒這忌諱,哈哈一笑:“老羅,你活了五十多年,還容不下一個后輩說話?”
“我又沒攔著他。”羅唐聽聲音和口氣就知道是齊瑞,也沒有回頭看他一眼的想法,淡淡地說道,“你們那么想聽廢話,請便吧。”
醫院主任其實也分三六九等,到了他們那種層次由于專精的專業不同,比試的范圍已經不僅僅局限于各自的硬實力。
科室效益、研究課題的關注性、自己能得到的科研資金、手底下博碩生的能力,甚至還有些無關緊要的其他東西都是攀比的籌碼。
齊瑞手下人才濟濟,馬立鳴是他近幾年里友情收下的唯一一位碩士生,除此之外都是清一色的博士。
加上近幾年心內介入火熱,效益在全院能進前三,所以在普遍落后外科的內科里,他的地位可見一斑。
幾大主任見狀,也不準備再湊熱鬧。
對他們而言,這個病例看似復雜,其實說開了也就那幾個原因。最有可能的就是羅唐說的肺栓塞,以及傳染科主任說的肺部感染,只不過熊勇還想要更多的看法罷了。
到了現在這個地步,他們其實也沒什么好講的。
“有什么就說吧。”熊勇知道他的實力,那天祁鏡能在檢查之前就直接猜出是先天性心包缺如,就已經很說明問題了。
“嗯,我看到病人似乎有花粉過敏的既往病史,這有可能是哮喘發了。”
祁鏡陳述著自己認為正確的事實,誰知道底下那些老頭,摘眼鏡的摘眼鏡,搖頭的搖頭,還幾個跟來的主治都有些忍不住想發笑。
齊瑞聽了其實也是一愣,馬上偷偷地往旁邊挪了兩個位子,然后拿起病例擋在面前,裝出和祁鏡從不認識的樣子。
“小朋友,你是想說我們的呼吸機里有花粉嗎?”熊勇盼了許久得到的竟是這個結果,頓時憋了一肚子怒氣,臉孔漲的通紅,“要不要再找些蜜蜂進去采蜜啊?”
“哈哈哈......”
幾個年輕主治終于忍不住笑了出來,而那些老家伙一個個也是笑著直搖頭。
熊勇有這樣劇烈的反應非常正常。
胸外每個手術都是大手術,術后稍有不慎就會釀成大禍,病人近乎人財兩空。所以他在醫院里是出了名的愛干凈,科室清理、術前洗手、洗手后手心的細菌培養、icu的徹底消毒、儀器操作規范,幾乎每一處他都要過問,發現問題就是一頓臭罵。
現在被一個后輩這么說,以他的脾氣,能忍住不上來抽耳巴子,就已經算是給祁森很大的面子了。
祁鏡聳聳肩,對他們的反應似乎早有準備,不過嘴巴卻沒有停下:“花粉過敏只是個誘因,病人有可能術前突發了哮喘,并且在術后被放大了。”
“不可能!”熊勇語氣堅決,“那時候他沒有絲毫的癥狀,而且上一次過敏都二十年前的事兒了,不然我是不可能讓他上手術臺的。”
“但整個圍手術期有太多用藥史。”祁鏡把厚厚一疊醫囑單抽了出來,在手上晃了晃,“雖然熊老師用藥很小心,避開了好幾種對哮喘有刺激的藥物,但萬古霉素、麻醉劑、造影劑這些避不開的也都有可能誘發哮喘。”
說到這里,幾個老頭才稍微留意到了那些看似尋常的醫囑。
“這并不能說明什么問題。”羅唐馬上反駁道,“藥源性哮喘是非常嚴重的藥物過敏反應,病人這幾年都沒有發病,忽然在院內突發哮喘的可能性極低。”
“或許他來的時候就已經有了呢,只是沒察覺。”
羅唐把病史翻到了病人的首次病程錄,是由熊勇親自做的體格檢查,整個病程記錄也是熊勇的親筆:“熊主任說了,來的時候病人并沒有過敏癥狀。”
祁鏡馬上把手上的醫囑單換成了呼吸功能檢查報告:“病人原本的呼吸功能就被腫瘤所累,混進一個輕度哮喘并沒有什么好奇怪的,也很難察覺。”
他見周圍沒人繼續說話,便在腦子里轉了一圈,找了個不算妥貼的比喻:“就像有人被舉報帶了偽鈔,檢查一看身上有一疊百元大鈔外加一張一元的鈔票。要查的肯定是那疊百元大鈔,但最后發現假的卻是那張一元的。”
“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我們懂你的意思......”
幾位主任都被祁鏡當作了醫學生“教導”了一番,心里不是個滋味。
而內分泌的廖主任倒沒這種想法,反而是樂在其中,還順著他的話又說了下去:“熊主任就好比那警察,直接帶走了那疊百元大鈔,現在手里這張一塊錢的地位就驟然上升了。”
祁鏡沒想到他幫腔幫得那么徹底,這簡直就是在說熊勇眼瞎啊。
他尷尬地笑了笑,解釋道:“我也只是打個比方,沒那么嚴重。”
熊勇聽后臉皮很不自然地抽動了兩下,但沒有發作,說道:“哮喘是手術大忌,既然有過敏的既往史,我自然會用糖皮質激素進行預防性治療。醫囑單入院第一天就有記錄,第二天發現沒什么特殊情況才停的藥。”
祁鏡聳聳肩:“也許是沒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