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鏡從一開始的開懷大笑,到之后大罵自己蠢貨,前后不過區區四五秒的時間。再之后他就陷入到了一種奇怪的沉默中,只是低頭皺著眉,就是不說話。
朱洪波坐在一邊看了個莫名其妙,不知道這位老同學現在腦子里想的究竟是什么。反正不可能是游戲上的事兒,因為玩游戲的時候就算被虐得再慘,這家伙臉上也總是掛著笑臉。
不過這種情況他也不是第一次見了。
以前玩游戲的時候,祁鏡也會時不時來上一句,不是想通了什么奇怪的知識點,就是挖到了某些奇奇怪怪的歪點子,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
“怎么了?”朱洪波笑著問道,“又發現了什么新大陸?”
“哦,看著石像鬼的石像形態,讓我想到了一個病人。”
“這都能聯系起來?”
“忽然想到的。”
祁鏡也跟著笑了起來,這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令人心生愜意,同時也會激發出無盡的成就感:“本來以為情況很復雜,還有多器官受累,也一直沒找到原因。”
朱洪波對病人沒多大興趣,醫生對他而言就是個糊口的工作而已,要不然也不會去做社區醫生。
他點點頭,問道:“現在找到了?”
“嗯。”
祁鏡點點頭,看著電腦屏幕上的結算畫面,嘆了口氣:“不過真要是我所想的那樣,恐怕預后不會好到哪兒去。”
“癌?”
“雖然不是,也差不多吧。”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兒。”朱洪波喝了口可樂,“我那家社區醫院最近開了間養老病房,總共十多張床位,住的都是那些......唉,算了不提這些了。”
能找到符合這些癥狀的病因讓祁鏡所有的腦細胞都興奮了起來,接下去就該去驗證自己的猜測。見一見病人,做個體檢,然后再來一次簡單的組織活檢......
不過他倒是希望是自己猜錯了,這樣的話病人或許還有救。
但不管怎么樣,讓他乖乖等到明天是絕不可能的。
“走吧走吧。”
和祁鏡玩了那么多年游戲,朱洪波很了解他,這時候不管用什么誘惑都留不住這人。他抄起自己的鼠標墊,對著兩只在屏幕周圍晃悠的小強一頓亂拍:“都TM給我滾蛋!”
半路放人鴿子也算鴿,祁鏡有些不好意思:“下次再找你。”
“別了吧,下次還鴿?我的小心臟可受不起啊。”朱洪波摸著自己的胸口說道,“咱們畢業前說定的,找到好游戲一起玩。你現在這樣,說來滿滿都是淚啊。”
說罷他又打開了冒險島圖標,登錄上自己那個拿著刮胡刀的小戰士。
“等以后有了好游戲再找你,你玩的這個除了練級就是練級,不太適合我。”祁鏡笑了笑說道。
“練級不好嗎?網游不就是刷怪練級嗎?”朱洪波有點不明白他的意思。
“暴雪似乎在做魔獸爭霸的網游了。”祁鏡拍拍他的肩膀,說道,“質量肯定不是那些日韓主打肝經驗和游戲幣的網游能比的。”
“那游戲八字還沒一撇呢。”朱洪波把注意力又拉回到了自己的游戲角色上,不過內心里倒是對祁鏡說的魔獸世界又多了幾分期待,“等出了再說吧。”
“我先走了。”祁鏡走之前還是提醒了他一句,“當心盜號的,這兒電腦不是很安全。”
“嗯,我知道。”
這片是居民區和菜市場,大晚上那些小店的生意雖然不錯,但街上不會有太多車經過,出租不好喊。祁鏡下了樓并沒選擇回家,而是反方向走向了醫院。
反正路不遠,正好在路上把病人的病歷再在腦子里過一遍。
晚上的醫院并不太平,急診里依然燈火通明,時不時就會傳來急救車的警報音。祁鏡先跑去了內急,悄悄翻到了顏定飛的白大褂,把它穿在了身上。
顏定飛身材和他差不多,工號牌上又有主治的職稱,穿著比較好辦事兒。然后就是帽子、口罩和手套一頓往自己身上招呼。
等穿戴得差不多了,他離開休息室,穿過茶水間,走后門直接去往外科大樓。
比起急診,九點過后的外科大樓要顯得安靜的多。除了入口大廳還亮著燈光,其他地方都已經進入了晚上半休息的狀態。
白天計劃好的擇期手術全部結束,就連手術數量最多的泌尿外,也早在八點就刪掉了最后一位病人的手術信息。手術室里只留下一些值班護士,用來應對車禍外傷和一些棘手的急診手術。
為了讓病人好好休息,病房里也關掉了大部分燈光,只留下護士臺后的治療室里還亮著。
而值班的看臺護士正坐在護士臺前,開著桌邊小燈。
她需要完成一些白天沒有完成的工作,包括第N次核對記錄板上明天的手術信息,往電腦里輸入所有病人明天早上的各類檢查和需要使用的藥物,記錄術后病人身體的液體出入量、體溫、生命體征
這些工作足以讓她熬到半夜,其中還要穿插跑鈴換掛瓶,同時做好病人與醫生之間的信息傳遞工作。
當然,做臨床的就得應付一些特殊情況,比如去面對一位從沒見過的高年資醫生。
“你是?”
“哦,老崔讓我來看看34床。”
最近吳正根這個名字實在太“火”了,護士都不用想,腦袋里已經條件反射一樣蹦出了好幾條和他相關的信息:“34床這兩天挺好的,出什么事兒了?”
“哦,沒事兒,我就是來看看病人。”祁鏡笑著說道,“明天的討論會八點開始,我需要一些病人最新的體格檢查結果。”
“今天早上不是已經”
“早上的還不夠最新。”
祁鏡以一個高資歷臨床醫生的姿態,很自然地路過護士臺,同時拿出自己的手機“接”了一個不存在的電話。語氣很平淡,還帶了一絲抱怨:“我忙了一天,要不是為了幫你,我早就回家睡覺了。”
“明天的晚飯可得你請!”
“好了好了,知道你忙,等查完就把內容報給你,先掛了。”
祁鏡嘆了口氣,掛掉電話,看了眼護士很無奈地攤攤手,然后走向病房。
電話里那位看上去像是一位主治,應該是明天討論會上能露面的那幾個科室里的一位。能這么和主治說話,怎么也得是平級才行。再加上剛才喊崔玉宏為老崔,那兩人的關系肯定差不到哪兒去。
能值班看臺的護士都是老資格,誰還沒點城府。
這人她不認識,心里難免會有疑問,但身上的白大褂和工號牌上有明顯的丹陽醫院字樣,不可能作假。所以也是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就睜一眼閉一眼算了。
只要別在病房里鬧出什么岔子就行。
祁鏡如愿走進病房。
吳正根雖然得到了季廣浩的資助,數額還不小,但這些錢都是用來做檢查的。對于床位和其他硬件設施,只能保證他住上最便宜的8人間。
現在已經過了熄燈時間,不過病人和一些家屬并沒有睡意,正有的沒的聊著天。
34床緊挨著廁所,正處在8人間病房最靠門的位置。祁鏡推門進去后一眼就看到了吳正根的老婆,一位50出頭的中年農婦。
半夜出現一個全副武裝的醫生可不是鬧著玩的,怕就怕喊上某人的家屬在外面小聲談話,所以他剛出現就把和諧的夜談會給攪黃了。
“醫生,出什么事兒了?”
祁鏡拉下口罩,馬上笑著解釋道:“沒事兒沒事兒,你們繼續聊。我就是來找34床問幾句話,問完就走。”
“哦哦......”
“嚇死我了,還以為什么檢查報告不好呢。”
由于上午已經照過面,吳正根的老婆見了祁鏡馬上就從病床上站了起來:“醫生,怎么那么晚還過來,有什么急事兒嗎?”
“也不是很急,主要明天要大主任討論了嘛,我過來再做個簡單的體檢。”祁鏡看向了吳正根,問道,“吳大爺,舌頭能不能伸出來給我看看?”
吳正根臉色一直都不太好,不過聽了之后還是笑著吐出了舌頭,含糊地說道:“喲,小伙子還懂中醫那套?”
祁鏡看著病人鮮艷的絳紅色舌面,點了點頭:“主任明天說不定要問,所以必須先看一看,不然答不出來我可就麻煩了。”
“我這舌頭怎么樣?能看出有什么問題嗎?”
“還好還好。”
祁鏡簡單糊弄了過去,一手抬起他的手臂,輕輕撩起袖子。這些天他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病人身體內部,把他身體里的各個器官查了個遍,有些甚至反復查了好幾次,但卻唯獨漏了一個全身最大的器官。
皮膚。
因為冬天的關系,平時病人穿得嚴實,病號服外還套了件背心。現在又是手術后,傷口剛長齊也沒法洗澡。再加上病人臉上本就有不少老年斑,所以就把皮膚上的特殊變化給漏掉了。
要是換成夏天,或許能早些發現這些散布在全身的小片瘀斑。
左手臂上兩塊,右手臂一塊,腰腹部倒是沒看見,但胸口和脖頸聚集了四五片。或許就是因為遠離了手術的腹部,讓這些外科醫生漏掉了瘀斑。
不過現在漏不漏掉已經無所謂了。
即使早幾天、早上一兩周,甚至一兩個月查出病因,對病人的結局都沒太大影響。
肥大的舌體、全身散在瘀斑,把這兩點和吳正根全身的癥狀結合在一起,和祁鏡的猜測完美吻合。接下去只需要做一個簡單的皮膚活檢,用上該用的染色,當天就能出病理學確診報告。
祁鏡有些無奈。
臨床有時候就是這樣,花了大量人力物力,最后查出的診斷卻是個無法治愈的疾病。每個醫生都要經歷這種挫敗感,最后只能靠不斷積累的經驗和慢慢流逝的時間來磨平。
季廣浩遲早也得知道自己投的錢都打了水漂,希望他能分清商業投資和救治生命之間的區別,也希望他能承受的住這種感覺。
祁鏡默默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然后像沒事兒人似的笑著拍了拍吳正根的肩膀:“安心休息吧,等明天的病例大討論后就能有結果了。”
“好的,真的要謝謝你們啊。”
“沒事,應該的。”
祁鏡轉身就準備往門外走,誰知吳正根竟然側過身放下了兩條腿就要下床:“醫生等等,我問你個事兒。”
“唉,你可別下床啊......”祁鏡見他雙腳下了地,連忙回身扶住他的胳膊,“你現在身體不好,要靜養,盡量少下床。”
“這老頭子都下了好幾次地了,醫生也拿他沒辦法。”
“你可和他們不一樣啊,傷口好了,可病還沒好。”祁鏡告誡道,“還是盡量少下地。”
“其實啊,我就是想謝謝你,然后再問你個事兒。”
吳正根在攙扶下站直了身子,笑著問道:“不知道丹陽醫院能不能看不孕不育啊,我那兒媳都三十好幾的人了,結婚十來年了就是懷不上。”
話說到這兒,他的老婆也開了話匣子:“對啊,是該來查查了。我們兒媳婦人是真的不錯,可傳不了香火,就有點......唉......”
祁鏡點點頭,把人先扶回病床:“我媽就是婦產科的醫生,明天她上班,要不讓你兒媳去產科找她看看。”
“哦,那么巧啊!”
“謝謝了啊。”
“不過我可不能保證查出點什么,畢竟有些檢查還是很貴的。”
“死馬當活馬醫嘛。”吳正根對這事兒也算看得開,說起來也沒什么負擔,“要是實在不行,就算了。”
“唉,多好一大姑娘。”他老婆想到這煩心事也只能連連搖頭。
“你也別多想了,我也就那么一問,瞧把你給愁的。”
“還不是愁你的病!”
“對對,我不好......”
和老伴斗了幾句嘴,吳正根坐回病床,脫掉拖鞋,輕輕放平了身子。誰知剛松了口勁,肚子深處就傳來一陣悶痛,直接把他額頭的汗珠給逼了出來:“啊喲,嘶這肚子怎么又疼上了......”
“怎么了?”
祁鏡馬上上前翻開他的病號服,看了眼傷口。
脾臟縫合術后已經第九天,傷口在昨天早上就已經拆了線,上面還貼著一條干凈的紗布。沒有新鮮的血跡,也沒有破潰流膿之類的事兒發生,傷口長得很不錯。
疼痛既然不在皮膚表面,那就應該在皮膚下面。
肚子里就是肝膽、胃腸道、胰和脾,結合之前吳正根的病史和來急診的原因,祁鏡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那個被縫補上破口的脾臟。
“難道又破了?”
祁鏡在心里打了個大大的問號,按下了床頭的護士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