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未婚甚至都沒怎么談過戀愛的女人,迎面被人說上這么一句,第一反應肯定是自己老了。時間雖然讓夏薇成就了事業,如此年輕的主治已經是丹陽醫院的佼佼者,但也在同時摧殘著她的容顏。
長期熬夜值班看文獻,三餐不定時早時晚甚至還有斷糧的時候,遇重病人時精神高度緊張,是所有醫生的三大健康殺手,對年輕的女醫生來說更是雪上加霜。
夏薇摘下口罩,笑著自嘲道:“我還沒結婚呢,看上去有那么老嗎?”
“啊?”許文菁詫異地回頭看了眼走廊,指著內急診療室的方向說道,“可剛才祁醫生說你剛坐月子就被叫來醫院”
常志軍算是懂了其中的玄妙,忍不住推了她一把,許文菁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不僅僅“得罪”了夏薇,還把祁鏡也供了出去,兩頭不是人。
然而現在停嘴實在晚了些
夏薇的臉色在有限的時間里完成了180度大轉變,不停眨著那雙明亮的大眼睛,笑著問道:“祁醫生,就是剛才那位幫忙勸架的男醫生吧?”
許文菁臉上很尷尬,連忙圓場:“說不定他認錯了人。”
常志軍也跟著插了一嘴:“其實祁醫生沒別的意思,應該是想讓我們都冷靜冷靜,多體諒一下你們醫生,所以就”
“所以就隨便找了個人舉例子罷了。”許文菁補完了后半句,在這方面夫妻兩個倒是相當默契,“夏醫生別在意,千萬別因為我們的事兒影響你們之間的和氣。”
和氣?我和他之間能有什么和氣?
“沒事,我不在意。”
夏薇依然保持著原來的笑容,看上去沒什么變化:“你們進去看看他吧,和急救室醫生說一聲,陪個半小時還是沒問題的。”
兩夫妻聽到能見兒子,立刻就把這事兒拋到了腦后,連忙按響了急救室的門鈴。
眨眼的功夫,夏薇出現在了內急門口。
普通的罵上兩句完全不能消除她心里的憤怒。
之前騙她下來做喉鏡可以說是為病人著想,不得已為之。可現在說她剛生完孩子是什么意思?夏薇感覺自己上輩子欠了他似的,這一晚上就沒消停過。
“祁鏡你剛才說我”
她走進診療室還想揪住祁鏡不放,反正這一晚上沒怎么休息,吵上一架湊到五點還能順道去食堂買早飯。但沒想到夏薇剛進門,展現在她面前的卻是另一番景象。
祁鏡就坐在角落里,推開茫茫書堆,在辦公桌上弄出一片空處就這么趴著睡了,隱約間還能聽到輕輕的鼾聲。
夏薇見狀,看向一旁的高健,本能地降低了自己的聲音:“你們這是在干嘛?”
“夏老師,會診記錄寫完了吧,真是辛苦你了。”高健見是夏薇,笑著輕輕地打了聲招呼,又連忙做了個禁聲的動作,“讓祁哥多睡會兒吧,他太累了。”
夏薇愣了愣,只能點點頭。
大家都是醫生,很清楚值班熬夜是件多么累的事兒,而且辦公桌上鋪開的那些書也吸引了她一部分注意力。
里面有幾本夏薇認識,是常用的醫學書籍,但更多的卻是其他書,和醫學八竿子打不著:“《華國野生生物觀察》?《華國國家地理雜志》?《昆蟲視界》?你們到底在研究什么東西?”
高健一邊看著手里的疾病大全一邊做著記錄:“有個上京的病人上個月病情突然好轉,祁哥還在找原因。”
“好轉了?”夏薇輕輕哼了聲,笑著說道,“好轉就好轉了唄,病情好轉不是好事兒嗎?”
“這不一樣!”高健模仿了祁鏡的語態反駁道,“沒理由的好轉就說明有問題。”
夏薇隨便拿了本雜志翻看了幾頁,刻意避開了兩本和昆蟲有關系的雜志,繼續說道:“好轉說明是自限性疾病,能有什么問題?”
“病人得的是癌。”高健說道。
“確診了?”夏薇有些驚訝。
癌癥自愈可是新鮮事。當然不能說絕對不會發生,但在統計學里幾率微乎其微,還有相當程度上的偶然性。這種偶然性沒人知道,但在祁鏡這兒因為一樁案子成了不錯的研究對象。
“有影像學檢查的結果。”高健說道,“雖然說不上確診,但可以認定是高度懷疑。”
“沒活檢?”
“沒有。”
“影像學還是有一定誤差的,這很正常。”夏薇說道,“既然已經自愈,那就沒必要在這上面浪費精力。”
高健對這種說辭沒任何反應,依然看著手里的書頁。因為這段話早就在他爸嘴里說過,而且還是個加強版:病人能好轉就行了,太多病人等著救,何必為了得到這種沒用的答案去浪費自己的精力。
見高健沒說話,夏薇也很知趣,打了個哈欠:“你們忙,我先撤了。”
“夏老師辛苦。”高健輕輕翻過一頁紙,“夏老師再見。”
“再見。”
夏薇回身離開了診療室。
雖說灌洗出來的蛆蟲讓她覺得惡心,但當一切結束之后留下的卻是寶貴的臨床經驗,以及救治完病人后的成就感。在這些東西的加持下,夏薇的腳步很輕快,沒一會兒就走到了急診大門口。
但漸漸的,她的速度由快轉慢,腦子里也冒出了些奇怪的念頭:我去內急干嘛來著?怎么忘了?
雖然心里還有點小疙瘩,但和高健那番對話讓她暫時忘了之前去內急的目的。
“算了,糾結這些干嘛,還不如回去好好睡上一會兒。”夏薇伸了個懶腰走在回住院部的路上,“等早上交班一定要給他們說說這個病人,太刺激了!”
離開急診大門后,她整個動作正透過內急的玻璃窗映入高健的眼里:“祁哥,人走了。”
祁鏡趴在桌子上,慢慢睜開了雙眼:“真走了?”
“放心吧,應該不會回來了。”
祁鏡起身,和轉身回座的高健對了一掌,拍出一聲清脆的掌聲:“剛才演的不錯,有點味道了。”
“謝祁哥夸獎。”高健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上。
“沒想到她才看了一眼就被騙了過去,也沒把我直接揪起來,還挺單純的。”祁鏡躲在窗邊看著夏薇真沒有回頭的意思后,這才安心地問道,“剛才我們說到哪兒了?”
“特殊的生活方式、一些亂七八糟的土藥方子和一些平時接觸不到的病毒。”高健想著想著說道,“現在說到病毒了,最多的是人畜共患病。”
“對,人畜共患病。”祁鏡又一頭扎進了診斷思緒的漩渦里,“有些人畜共患病在動物身上表現得很猛烈,內臟大量出血、壞死、腐爛,幾天內就可以奪走它們的生命。可到了人身上表現得就很輕微,有時候只是些普通的炎癥反應,稍稍休息一兩天就能康復。”
“就像有些電影原版很牛,席卷大量票房。但等翻拍或者拍續集的時候,換了原來的導演演員,就會拍出垃圾片來。”
高健愣了愣:“這比喻有點意思,不過這種疾病太多太雜,會拿來重點講的都是獸醫教材,靠我們兩個人可找不出來啊。”
祁鏡沒說話,直到夏薇消失在凌晨的夜幕里,他才回頭用手指輕輕點了點腦門:“所以我剛才說是普通炎癥,之前也特意問你病人的既往史。”
“既往史里的炎癥膽囊炎?”高健問道。
“發病時間太久遠了。”祁鏡搖搖頭。
“肺炎?”
祁鏡兩手撐在辦公桌上,看了他一眼:“這是那些醫生被人告怕了,沒辦法才說出來的一個可能性而已,你也信?”
經過篩選,高健能想到的也就只剩下了一條:“你認為是結膜炎?”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問題就出在病人的眼睛上,這個結膜炎不可能只是在小旅館里擦過毛巾那么簡單。”祁鏡又回想起了那人的身份,“一個市值上億公司的采購部經理,出差會住小旅館?”
“肯定五星起步。”高健肯定地說道。
“五星酒店對這種接觸身體的東西應該管得很嚴。”祁鏡問道,“會不消毒嗎?”
“這可說不準”高健笑著說道,“頂風作案的也有不少。”
“倒是有這種可能性。”祁鏡點點頭,“但那人睚眥必報,就連看到癌癥自愈了也要把醫院告上法庭,他不可能在得了結膜炎后放過那家大酒店。”
高健點點頭:“有道理。”
“結膜炎是正式記錄在病歷本上的病,他沒法說謊。”祁鏡說道,“那就說明要么他確實住了和自己身份收入不符的小旅館,要么就是在住宿上說了慌,結膜炎只是他掩蓋自己真實動向的護身符罷了。”
高健輕笑了幾聲:“祁哥你還真夠八卦的。”
“別瞎說,我關注的只有結膜炎的來源。”祁鏡想了想,留下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停頓,然后繼續說道,“八卦只是個不請自來的副產品而已。”
時間過的很快,早晨的晨曦穿過窗外的樹葉射進了診療室里。高健早上六點就回了家,下午他還要做中班,必須恢復精力。祁鏡則收拾起了桌上的雜志,為白天更多的急診醫生騰出工作的地方。
王廷早上七點就到了醫院,比平時稍稍早了一些。
畢竟有個麻煩病人留在急救室里,就算再信任祁鏡他也不可能瀟灑地放手不管。
“沒事了?是什么情況?”王廷隨口詢問著坐在護士臺前的護士長洪春華,“昨天還感染性休克呢,今天就好了?”
洪春華笑著說道:“我也是聽夜班的孩子說的,具體情況你去問你家那個小祖宗吧。”
“祁鏡.......”
祁鏡很快把整個病情發展經過都說了一遍,在聽到祁鏡說到“蛆”的時候,王廷把前后因果全都串聯在了一起。這些要命的小東西,蹦噠了好些天,最后還是落在了祁鏡的手里。
“污水把蟲卵送進了他的鼻腔,體溫和鼻腔里的濕度......”
王廷和其他急診醫生不同,非常會找問題,馬上意識到了關鍵點:“按你的說法,蟲卵濕度不夠會脫水死亡。鼻腔里的濕度應該不足以讓蟲卵存活那么久,就算氧氣是經過濕化的濕度也沒法和下水道的廢水比。”
“王老師真是厲害。”
祁鏡笑著解釋道:“從手術前后的記錄來看,病人剛開始顱底有破損,也有鼻漏,不過手術之后沒多久就自愈了。一院認為這是病人的顱底自行修復,沒去深究。不過我看著時間太短,修復應該沒那么快才對。”
王廷點點頭:“常文瀚的腦脊液成了它們孵化最開始的養分。”
“如果早些能注意鼻漏消失的話,也不至于拖到現在才解決。”祁鏡打了個哈欠,說道,“病人解決了,我現在得先回去補個覺。”
“干得不錯。”
王廷拍了拍他的肩膀,雖然仍板著張老臉,但祁鏡知道他心里還是很激動的。直到祁鏡走后,或者可以說就是因為祁鏡走了之后,他才在其他人面前表露出了對他的稱贊。
當然之后何天勤打來的電話里,老頭也在不經意間把祁鏡拿出來好好炫耀了一番。
何天勤參加過一院神經外科當初開的一場病例討論,說的就是常文瀚。結果很悲觀,沒人能拿出像樣的診斷來。他們的傳染科實力并不強,更不可能像丹陽醫院那樣讓出一棟五層小樓專門給傳染科收治病人。
所以討論過后,一院也贊同常志軍轉院的想法。
王廷昨晚就找何天勤通過電話,交流了些病人的情況。一位參加過病例討論的大主任,對病人肯定有更系統的了解,知道的內容至少要比他這個剛接手沒幾個小時的人來的詳細。
現在這個回電更像是昨晚詢問之后的利息,何天勤不聽聽自己師哥倒苦水心里就不痛快,所以語氣里帶了絲輕笑:“老王,那個病人棘手吧,現在情況怎么樣了?”
“是挺棘手。”王廷看著病號墻,嘬了口熱茶,淡淡地對話筒說道,“不過現在情況還不錯,體溫退了,人也已經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