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知道蟲媒傳播不等于血液傳播,和知道兩者區別究竟在哪兒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
雖然這位母親問的內容是HIV,但決定問題的關鍵卻在和HIV完全不相干的蚊子身上。要解釋清楚那就需要從蚊子的口器構造和生活習性入手,慢慢地一步步講解。
面對之后那么多病人,祁鏡沒這種閑情逸致。
說不清,那就如實寫上診療經過的內容:已告知HIV非蟲媒傳染病,說明急診檢查有假陰性的可能,也闡述了檢查本身對病人帶來的心理壓力,病人家屬仍表示堅持檢查......
“簽字吧。”
祁鏡把筆遞了過去。
母親沒猶豫,直接寫上了自己的大名。祁鏡也沒猶豫,拿出傳染病檢測單,圈住了HIV檢查項目,然后連帶著病歷記錄冊一起送回到她的手里。
醫生和病人有著巨大的理論知識差距,這種差距帶來的是不同的醫療觀念,只要對身體影響不大,就沒必要把自己的觀念強加在別人身上。
更何況全國上下那么多人生病,作為大三甲的門急診醫生一天要和幾百號人交流,難免會遇到些奇葩。90以上的人說不定這輩子就見這么一次,真要一個個去勸,神仙來了都得累死。
既然對方不聽,那祁鏡也沒必要去攔著。
不過有時候,誤區和所掌握的知識是成正比增長的,只有完全掌握所有知識后,那些誤區才會得到解釋。
其實蚊子和HIV相關的這個問題深究起來,非傳染科的醫生比普通民眾更迷茫。
就像坐在祁鏡對面的女醫生,是內分泌科的主治,內科基本功非常扎實。但對一些臨床不常見的傳染病,她知道的并不比祁鏡身邊的這位實習生多多少。
無非是因為多年來養成的好習慣,讓她暫時拋掉了腦海里的求知欲,專注于眼前的病人。
但實習生并沒有這種技巧,自從那位母親走了之后,腦子里就在想這件事兒。
普通醫學的傳染教科書只會說哪些傳染病由蚊子傳播,哪些不是,并不會寫明為什么是或者不是。
為什么登革熱病毒、乙腦病毒、瘧原蟲能通過蚊子叮咬傳播,也能通過輸血、污染針頭之類造成感染。但到了乙肝、丙肝、HIV這兒,蚊子叮咬就不管用了,只能靠直接的血液傳播才行。
蚊子難道還挑食不成,對后三種病毒可以選擇性拒絕?
難道說蚊子體內有殺滅這些病毒的成分?
想到這些,實習生仿佛打開了一扇新大門,感覺自己想到了人類研究的死角。如果按照這條路研究下去恐怕能發現一些驚人的答案,或許還會對人類對抗病毒做出重大貢獻。
想著想著他面前的電腦漸漸成了實驗室里的高速離心機,病歷記錄冊成了熒光顯微鏡,而手里抄的處方單則是自己的實驗記錄本......
如此卓越的貢獻,估計國內各種獎項會拿到手軟,院士是沒跑了......
就算是國外的諾貝爾,或許......
“喂,你想什么呢?”
祁鏡撿起一支筆丟中了他的腦門,直接戳破了懸在他腦海里的那個幻想泡泡:“心不在焉的,這兒又不是教室!”
被罵了一句,讓他迅速認清現實。
原來自己還只是個本科實習生而已,別說研究了,連考試也只是中游水平,和腦子里設想的那個風光無限的自己還有不小差距。至于剛才想到的觀點,之后去圖書館翻翻書,說不定能有收獲。
祁鏡要實習生是來幫忙提速的,忍不了三心二意的人:“你要覺得無聊不想干,就回去換你同學過來。”
“學長,對不起。”男生連忙解釋了一句,“我剛有點分心,不好意思。”
門急診除了沒有急救那種驚心動魄外,幾乎包羅萬象。在這兒抄方,總比一個人窩休息室里抄留觀病人的病歷冊有意思的多。
事兒錯在自己,男生也沒什么怨言。
祁鏡也算得上寬容了,要換成其他帶教,恐怕早就噴得他狗血淋頭,連回話的余地都沒有。
“先給她測血壓心率,然后把這些化驗單填了。”
男生讓自己清醒了一些,接過了祁鏡丟來的幾張化驗單。里面除了一張萬年不變的血常規和血液生化單子外,其他都是平時不常用的激素水平檢查單。
垂體激素檢測、甲狀腺激素檢測、腎上腺激素檢測、性激素檢測......
一次性查了那么多激素水平,讓男生很好奇來的是個什么病人。
坐在一旁看診的女病人30來歲,穿著很時尚。身邊陪著一個男的,兩人看上去應該是夫妻關系。她來醫院的目的是早上上班的時候感覺全身乏力,然后慢慢出現了頭暈頭痛、惡心、反胃,吃不下東西的癥狀。
“血壓9048,心率85次分。”祁鏡聽著實習生剛測完的結果,點點頭。
雖然已經開完了化驗單,病歷冊也被他擺在一邊,但祁鏡的嘴里還在問她一些問題,并沒有叫下一位病人的意思。
“以前有過孩子嗎?”
“沒有。”女病人搖搖頭,同時看向了身后的家屬,“我們才剛結婚沒多久,怎么可能......等等,醫生,難道是我懷孕了?”
祁鏡聽后眉毛一挑,連忙改了接下來要提問的問題內容,然后笑著指向實習生手里一堆化驗單說道:“有這種可能,不過還得做了檢查才能知道。”
“要是真的懷上就好了。”
“是啊,男孩女孩都無所謂。”
夫妻兩人十指緊扣,看上去非常恩愛,就差產生一個愛情結晶了。
“今天天氣挺熱的,連著第三個高溫日。”祁鏡有的沒的提了一句題外話,然后就把視線移向了病人老公的身上,“你出了不少汗,去門口小賣部買瓶水補充點水分休息會兒吧,我也正好可以給她做個體格檢查。”
“我沒事兒。”男的搖搖頭。
“去吧。”見自己老公不同意,女病人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勸道,“我正好也渴了,也幫我買瓶飲料來。”
“不急,等檢查完我再去買吧。”
見他不肯走,病人也不好堅持。
不過祁鏡需要他盡快離開,在不經意間又添了把火。他從小框里拿了張B超單,傳給了實習生,說道:“待會兒做B超她也得喝水,不然B超看不清楚,做了也是白做。現在買水盡快喝上,可以省去不少時間。”
有了明確的理由,他這才有些不放心地點了點頭:“你要喝什么?”
“礦泉水。”
“喝點甜飲料吧,一天沒怎么吃東西,接下去還得在醫院做檢查,低血糖就不好了。”祁鏡建議了一句,然后讓實習生在b超檢查單上寫上“子宮附件”四個字。
“那好。”病人老公有了明確目標,一轉身離開了診療室。
小賣部就設在急診大門口,平時賣報、零食和飲料,打個來回也就兩三分鐘的時間。時間很緊,祁鏡為了節省時間,沒多想,直接開口問道:“你上次生孩子是什么時候的事兒?”
女病人還以為祁鏡會說的委婉些,被冷不丁問了一句有些尷尬。她左右看了看,發現周圍幾個人的視線都看向了自己,連忙否認:“什么......什么生孩子,我沒......”
“我是醫生,要不是你身體不舒服,我才懶得管你隱瞞了什么。”
祁鏡勸道:“你老公馬上就回來了,我后面也還很多病人等著,大家都別浪費時間,有什么說什么。我再問一句,你到底有沒有生過孩子?”
女病人沒想到祁鏡會那么肯定,也不好再瞞,點了點頭:“八年前的事兒了。”
祁鏡繼續問道:“有過大出血吧?”
“這你也知道?”
女病人有些詫異,自己這些年也見過不少醫生,別說看出當年產后的大出血,就連看出她生過孩子的也是一個都沒有。
“結合你現在的癥狀,這不難猜。”祁鏡說道,“大出血時休克了吧?”
“嗯,輸了3000ml血,差點連命也沒了。”想到當年那一幕,她就有些傷感,“花了不少錢,最后孩子也沒保住。”
既然得到了病人的既往史,祁鏡幾乎能明確診斷,也沒有必要再問下去了。
至于之前她是怎么懷的孩子,那個孩子的父親是誰,那時有沒有結婚,他沒必要也不想知道:“做檢查去吧,完了把結果給我看看。”
拿到檢查單,她的老公正好回來,手里揣著兩瓶果汁:“查完了?”
“嗯,查完了。”
“謝謝醫生。”
祁鏡的態度算不得多好,但病人現在更在意的是自己的隱私。在女病人眼里,沒把實情寫上記錄冊比什么都重要,至于之后該怎么辦就是她自己的事兒了。
“林醫生,你們內分泌科有空床嗎?”祁鏡問了一句。
坐在他對面的林晶點點頭,刷刷地寫完病歷冊再把檢查單夾在里面,一并送到了病人手上:“內分泌挺空的,肯定有床,你覺得她是席汗綜合征?”
“嗯,癥狀上看著挺像。”
“癥狀?”林晶有些奇怪,“她就是全身乏力、頭痛頭暈,算上胃腸道反應更像是中暑,你怎么會往席汗上想?”
林晶是內分泌科醫生,這種病人見過不少。但剛聽到主訴的時候,她也只是把席漢綜合征放在待選選項中。甚至在病人否認自己生過孩子的時候,她還一度懷疑是自己想錯了。
要不是祁鏡追問得緊,逼得對方說出真相,她都開始往其他反面考慮了。
如果是其他普通急診的醫生,在見到這位病人的時候,會因為癥狀太雜先對癥處理再說,不太管初步診斷是什么。他們大多會靠著對癥治療和之后的一個個檢查,來逐步縮小自己的診斷范圍。
有頭痛頭暈肯定得做頭顱ct明確一下是不是有卒中的可能,然后再從實驗室檢查的血生化開始一個個處理。
有低血糖就補糖,腸胃難受就來一些防胃腸痙攣的6542或者抑酸藥,同時再做個心電圖排除一下重病的可能性。
等頭顱ct出來后要是能看到大腦的卒中后的表現,那時再請神經內科醫生來會診。等神內會診完,這才知道原來是腦垂體出了問題。最后結合之前的各個癥狀,發現是內分泌的問題,再找到內分泌科來會診,明確是垂體卒中后的垂體功能減退。
再一問,他們才知道病人之前出現過產后大出血,最后明確診斷。
產婦妊娠時垂體會應激性地增生肥大,需要的血流和氧氣也會相應增加。但當產后出現大出血的時候,垂體會首當其沖出現缺血卒中。
腦垂體出現問題后并不會立刻出現癥狀,而是會隨著時間推移,慢慢展現出來。
這才是正常醫生的診斷流程,可到了祁鏡手里,中間那么一大段的內容竟然都被省略掉了。
“就靠這些癥狀?”林晶不相信。
“嘴上說的只是一部分。”祁鏡起身,走到水池邊抹了把臉,給自己提提神,“她皮膚泛白干燥,眼神很凝滯沒什么精神,才三十來歲頭發就有些疏了,臉色相比其他同齡女人要老一些,還多了不少皺紋。”
說到這兒,他看了看林晶。
林晶點點頭:“你倒挺會觀察的,確實看起來比我老了一些。”
“怎么看都是各項激素減少后才會出現的問題,能匯集那么多的激素功能減退,那就只有腦垂體了。”祁鏡頓了頓,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三十歲的婦女,又是這種情況,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席汗。”
“確實厲害。”林晶點點頭,不得不稱贊一句,“沒想到才剛畢業一年,就那么厲害。”
她就像看到自家科室大主任在場一樣,那種掌控問診的氣場絕不是一個住院醫生該有的。
當然這些話,她只會藏在肚子里,可不會拿出來說。
見兩位老師在交流診斷過程,一邊的實習生也按耐不住自己的求知欲,連忙問道:“祁學長,剛才那個hiv,其實我也覺得挺奇怪的。為什么其他病毒可以靠蚊子傳播,hiv卻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