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艷看著女病人,又重復了一遍剛才的提問。作為婦產科醫生,詢問的主要方向還是自己所在的婦產科,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產科方面。因為這個病人實在太典型了,讓霍艷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宮外孕。
按病人的說法,她一般的例假間隔時間在2831天左右,幾乎是每月固定的日子。但最近這些天倒是有頻繁的流血,和原先不太一樣。
當然這種變化以前也不是沒有過,所以就注意了一下作息時間,就一直沒在意。
女病人邊看著霍艷來回做著腹部體格檢查的手,邊說道:“我肚子是又疼又難受,也找不到是哪兒疼,就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怪怪的感覺。”
“是不是有向下的墜脹感?”
霍艷輕輕按了按她的下腹,一股難受的感覺立刻襲了上來:“啊喲,對對,就是這個什么,什么墜脹感。難受,太難受了。”
幾個簡單的問題和一個很普通的檢查動作,讓郭炎和abc三個見習生受益匪淺。
這就是有三年一線臨床經驗和愣頭青的差距。
現在霍艷幾乎可以下口頭診斷,差的就是一個實驗室檢查指標和一個影像學檢查圖像罷了。她回頭看了眼祁鏡,兩張檢查單早已捏在了他的手里。看來不僅僅是會診單,就連檢查單估計也是病人來之前就已經備下的。
“有孩子嗎?”霍艷開始了常規產科問診。
“有,一個,在讀高中。”病人答道。
“足月生?”
“嗯,足月。”女病人想了想,又補充道,“我記得是39周,后面幾天實在是忘了。”
“以前懷孕過幾次?有沒有流過產?”
“就那一次,沒流產。”
霍艷點點頭,很自然地把問診結果寫在了病歷冊上:“你家屬呢?來了嗎?”
“哦,我老公剛停好車。”女病人看了眼手機里面的短信,說道,“應該馬上就到。”
“那好,等他來了就去做個尿液檢查,測個hcg,然后再去做個b超。”霍艷從祁鏡手里接過那種檢查單,轉身遞了過去:“先看看有沒有懷孕。”
“懷孕?”
也不知是不是腹痛嚴重了的原因,女病人在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表情很不自然地變化了一下。在旁人看來只是一種很常見的尷尬,但落在祁鏡的眼里就有了點奇怪的意味。
這也算是一種契機,讓祁鏡有意無意地提升了她在自己心里的地位。
原本祁鏡只把她當成一般的宮外孕病人。
原理不難理解,應該是平時不成功,受精卵又沒種在子宮里。之后受精卵不停發育,開始擠壓周圍臟器,最常見的部位就是輸卵管。這種吹氣球一樣的機械性膨脹很容易造成輸卵管漲裂,最終形成腹腔內出血。
能靠小梅那幾個字就下診斷的理由也很簡單。
病人是女性,又沒有到閉經的年齡,有持續性的腹痛,生命體征看上去又處在穩定的臨界點周圍徘徊,所有矛頭都指向了宮外孕。而宮外孕會引發嚴重的內出血,作為急診醫生,在遇到女性腹痛病人的時候,第一個需要排除的就是它。
所以在看到小梅接了電話后,祁鏡直接叫了心電圖和婦產科會診。
其實要在普通情況下,他也不會做得那么徹底。但現在需要帶教見習生,就必須在不影響病人診治的情況下,給他們預留充足的問診和檢查的空間。
找來找去,那就只有單方面壓縮自己的判斷時間了。
霍艷也知道讓外急男醫生去給女病人做婦產科檢查很不現實,但凡事還得擺事實講道理。
她完全是因為病人口述的癥狀和宮外孕相符才會做出宮外孕診斷的,要是來的病人換一種痛的方式呢?畢竟沒見到病人一切都有可能,直接說是宮外孕,是不是太武斷了?
霍艷覺得奇怪,這種情況自己能想到,祁鏡肯定也會想到。
她在病歷冊上寫著會診記錄,忍不住還是問了祁鏡一句:“如果病人來了之后有壓痛、反跳痛,還有明顯的肌衛呢?我是不是就白跑了?”
壓痛反跳痛和肌衛是腹腔臟器炎癥的表現,最多見的就是闌尾炎、膽囊炎、胰腺炎。
一般這種情況,雖然也需要排除掉不少婦產科炎癥疾病,比如子宮附件炎,但只要沒有寒戰高熱,整個病情就并不算嚴重。外科醫生只需要做個b超排除下就行,完全可以在拿到影像學報告后再叫會診。
然而祁鏡有祁鏡的理由,而這個理由卻和病人沒什么關系。
“和管我們這片地方的120急救醫生打了那么多年交道,他們什么情況用什么措辭我很清楚。”祁鏡笑了笑解釋道,“如果真的是壓痛反跳痛再加肌衛,他們肯定會在電話里用大量詞匯去形容她的腹痛,而不是去關心生命體征。”
“那么多年?你這不才做了一年嘛。”霍艷吐槽了他一句,“再說你這完全是.......”
“對,猜的。”
祁鏡對這個字沒什么忌諱,本來就有運氣的成分,猜中的幾率在七成左右。反正猜錯無非讓產科醫生鍛煉一下,離開病房散散步。這要是猜對了,那就有好玩的了。
尤其現在女病人的丈夫到了......
“阿杰,醫生說我懷孕了。”女病人并沒有隱瞞什么,直接把檢查單遞了過去,“要不你先陪我去做檢查吧?”
這個叫屈杰的是個瘦高個,四五十歲的模樣,戴了副眼鏡,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樣子。從外貌來看,身上穿的是白襯衫、外加領帶和西裝褲,腋下夾了個皮包,是一副很典型的老板模樣。
但看到單子后,他馬上眉頭緊鎖了起來:“嗯?懷孕?不會啊,你不是了嗎?怎么還會懷上?”
聽著他嘴里蹦出的一個個疑問,但凡有些經驗的醫生都能知道自己遇到了什么家屬。這種什么事兒都要質疑一遍的人雖然不至于動手,但卻是很麻煩的牛皮糖類型,對于臨床醫生的談話能力是一種考驗。
谷良坐在一旁和四位學生交流問診方面的心得,自然不會去多管閑事兒。而祁鏡聽后更是一溜煙跑了出去,連個影子都沒了。
既然已經基本定下是婦產科的病人,霍艷也不可能把事兒攤在兩位同僚身上,只能硬著頭皮上前解釋道:“你老婆腹痛有墜脹感,還有不規律的流血,我們懷疑宮外孕。為了確診,得先去做檢查。”
“檢查......”
屈杰看著坐在床邊的老婆,心疼得不行:“我老婆都這樣了,怎么做檢查?難道得自己走去廁所?還是說要我背過去?”
“你可以去外面叫護工,讓他們......”
“讓我去叫?你們這兒不是有床嗎?”屈杰指著門外,“外面可都是睡床的病人,快去推張床過來!”
這是一種既定思維,我出錢我就是上帝,而收錢的醫生自然就是服務員。其實就算在餐廳,那這種口吻對待服務員也是一種很不禮貌的行為,更何況霍艷還是一位碩士畢業即將深造博士的臨床醫生,哪受得了。
但事兒到了這個地步,霍艷必須退一步,當一回服務員。不然就會激化矛盾,最后倒霉的還是她自己。
要是沒有家屬在場,她肯定會幫忙去找推床,可一個大男人杵在這兒卻等著別人為他賣命,憑什么?醫生執業考試里可沒有幫忙打下手這一項。
眼看這兩人誰都不服誰,倒是一旁的谷良站了出來。
不過讓他當服務員更是不可能的事兒,雜活自然得推給專干雜活的人:“要推床是吧?你們三個去門口找老張,問問看還有沒有空床。”
三名跑出房門的見習生就像當頭澆下的一桶冷水,兩人立刻冷靜了許多。
可誰知abc三人剛出門,就被祁鏡給堵了回來:“要床?她能自己走要什么床?床能推進廁所嗎?這時候得用醫院里的超跑。”
“超跑?”
祁鏡把手里的家伙推進了門:“360度全景天窗,寬大舒適的單人真皮座椅,精致雙側手剎,人力自動變速箱。關鍵它還小巧玲瓏,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噗......”
“這不就是輪椅嘛。”
“這可是最近剛進的貨,質量又輕,坐著也舒服。”祁鏡看向了屈杰,“關鍵”
屈杰走上前,看了祁鏡兩眼直接接過了輪椅:“你就是護工?怎么做事的?這輪椅送得也太慢了,耽誤我老婆檢查怎么辦?”
祁鏡眼皮跳了跳,忍住了脾氣,反而很反常地把他們讓了出去。直到那人走后,他才很無奈的搖搖頭。
“這可不像你啊。”谷良坐在一邊不嫌事兒大,直接挑撥道,“你不是最不喜歡這種霸道總裁范么?”
祁鏡也確實是和這種公司老總見得多了,也理解這些人平時就是這幅模樣,完全的職業病,想改是不可能了。不過他在意的還是屈杰的老婆,那種表情變化可不是什么好苗頭。
“病人的病歷冊呢?”祁鏡看向霍艷,“借我翻翻。”
“怎么了?有新發現?”
“嗯,說不定她還是位海螺姑娘......哦,不!”祁鏡突然停頓了片刻,隨口說道,“那是以前,現在估計得叫海螺阿姨了。”
“海螺姑娘?”
“海螺阿姨?”
“祁老師,你說的什么意思啊?”
“海螺不知道嗎?”祁鏡想了想又用手比劃著說道,“就是被海浪沖上岸的那種海螺,一頭尖的一頭有個大洞,看上去挺大個的那種。”
“海螺我們當然知道,姑娘、阿姨我們也知道,但合一起我們不知道。”
“唉,你看這海螺,躺在沙灘上風平浪靜的。”祁鏡邊說邊拿筆放在了耳邊,做了個傾聽的姿勢,“但你要是拿起來用心去聽,里面可全都是浪的聲音。”
在經過不到三秒的完全寂靜之后,其余六位集體炸鍋。
谷良站在窗邊,哈哈大笑,唯恐天下不亂。
abc們則是圍坐一團,根本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什么?她有外遇?這難道就是外遇的孩子?”
“不可能啊,那么恩愛的一對中年夫妻,怎么會呢?”
“我不相信愛情了!”
也唯有霍艷,雖然覺得震驚,但總體還是要比他們鎮定些,連忙跑去門口確認了兩夫妻的位置。見人已經入了拐角,她這才定下心來:“你可不能亂說,萬一被他們聽到了怎么辦?”
“不不,祁哥沒證據不會亂說的。”郭炎興奮地來到祁鏡身邊,小聲問道,“是不是有什么證據?說來聽聽啊?”
“證據,我不正在找嘛。”祁鏡翻著病歷冊,找到了早年的一些記錄,“產科的病歷記錄會用一些數字來替代,就像你們霍艷老師剛寫上的1001。人們往往注意文字,而忽視最直觀的數字。”
說著說著,他就找到了關鍵證據:“這本記錄雖然只到8年前,卻很小心也很心照不宣地沿用了之前病歷冊里的這串數字,恐怕連她本人都不知道。”
當這些解碼數字放在眾人面前的時候,真相才慢慢浮現出水面。也讓霍艷忍不住為自己捏了把汗,因為如果病人出現什么問題,剛記錄下的1001就會是醫院失誤的直接證據。
到那時候,根本沒人會去管到底有沒有誤診,也沒人會去管病人有沒有在撒謊,病歷冊上的數字就是唯一的證據。
“4031?孕4流3?夸張!”
“她不是說孕1無流產嗎?”
“太狠了,都流產三次了?竟然騙我們說沒流產?”
“確實挺海螺的。”谷良看了眼,輕哼了一聲,“別驚訝,我見過7070的,還是個20多歲的姑娘家。”
“這事兒要不要和那個男的說?”
“你傻啊,這說出去豈不是要吵翻天?萬一把事情鬧僵了怎么辦?”郭炎連忙教育起了身邊的見習生,“一切以醫院為重,最需要維護的就是醫院的秩序,我覺得還是得......”
見習生們根本不聽他的這些理由,而是把視線轉向了正在壞笑的祁鏡和谷良,尷尬地說道:“郭學長,你說的這些我們都懂。可貌似這兩位帶教老師好像并不這么認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