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點多的上京依然車水馬龍,熱鬧非凡。出租車下了高速后彎進了小路,避開車流一路駛向會議中心。
司機大叔一直很熱情,但祁鏡都沒深聊,一路上沒怎么說話。他心里只想著林志行的病情,而嘴上基本就是拿一些常用的答詞敷衍了事。
從機場到車廂,祁鏡就像換了個人似的。
雖說態度還是原來那樣,對人愛理不理,但氣氛完全變了。具體哪兒不對勁,姚璐也說不上來,就覺得現在的祁鏡給人一種高不可攀的感覺。硬要作比較的話,就和她接觸過的那些主任一樣,與那些小醫生完全不在一個量級上。
同樣是20出頭的年輕醫生,那位早早定下科室接班人位子的馬立鳴和他差了不是一星半點,完全沒有可比性。
姚璐就坐在祁鏡身邊,相隔也就半個座位的距離,能明顯感受到祁鏡心態的變化。直覺告訴她,要是現在再找他開玩笑,肯定會被討厭的。所以她顯得很懂事,只是有一句每一句地接過司機拋來的話題,盡可能給祁鏡一點清靜的空間。
當然感覺歸感覺,人最后還是會回歸理性。
姚璐也做了好幾年的銷售代表,幫著做過好幾次醫學會議的布置和管理。正常的醫學會議會照顧醫生的身體情況,畢竟講課的都是副高以上水平,有不少都50好幾了,就算時間再緊也不太會超過晚上9點。
可現在時間開始奔著11點去了,這么晚去會議中心干嘛?
而且接下去一個月里,國際會議中心的一、二、五號的千平大展廳早早被預訂,數十家器械公司在月初就早早入場開始布局。之后還有十幾場全國級的醫學會議,更是把50500人的中小型會議廳全部一掃而空。
這段時期,兩個超大型會議和會展擠在了一起,國際會議中心的排期是滿的,想在里面找到空的會議廳幾乎不可能。
難不成那兒發生了什么大事兒?
靠著窗外灑進車廂里的路燈燈光,姚璐第一次好好打量起了這位看似普通的醫生。但直到祁鏡到目的地之前,她都沒能看出什么名堂,反倒是長時間的觀察讓她徹底記住了這么個人。
“小伙子,會議中心到了。”
“哦,謝謝。”祁鏡回過神,看了看窗外,笑著謝了一聲,然后和姚璐告別,“讓你破費了,還特地送我過來。”
“沒事兒。”
姚璐笑著臉擺擺手,看著祁鏡下車拿上行禮,然后走向會議中心大門,嘴里忍不住輕輕嚼起了他的“名字”:“徐佳康......第一人民醫院急診醫生,專攻的傳染科和寄生蟲學......”
就和她想的一樣,這家伙確實不同尋常。只是剛下車,大門口就有一人迎了過來。
來人身材略顯矮胖,看著像個上了年歲的中年婦女,剛見面就笑著把祁鏡讓了過去。蹭著會議中心門口的路燈,姚璐一眼就認出了她。
姚璐本來就是吃醫療這碗飯的,有名的大主任她大都有印象。蔡萍作為丹陽傳染科協會會長,是醫藥行業里的老面孔了。其實姚璐所在的公司也和丹陽醫院傳染科有生意往來,最主要的項目就是乙肝用的肝穿刺針。
當然,只要是在丹陽長住又經常看丹陽地方電視臺新聞的人,大都認識她。主要還是去年sars期間,蔡萍和羅唐一起出鏡過很多次,還接受了不少采訪,想不認識都難。
可是,為什么一院的醫生會和丹陽醫院傳染科大主任那么熟悉?
照面的時候也沒有下級對上級醫生該有的尊敬,甚至連客套話都沒說就直接往大門口走去。熟悉到了這種程度,不免讓姚璐想歪。
難道說丹陽醫院在挖墻角?還是說兩人只是師徒關系?
如果真是師徒關系,他一個丹陽醫院大主任的學生又何必跑去一院做個在急診掛名的小醫生?是不是太屈才了?
然而她的困惑才剛開始,因為在門口等著祁鏡的遠不止蔡萍一人。
祁鏡剛見到蔡萍,還沒走兩步,就又有兩人從大門口的暗處走了出來。
快步向前的那位她不認識,五十來歲的年紀,大熱天的依然穿著西服襯衣,看上去文質彬彬。只是比起坐診天天看病的醫生,他的眉宇間多了絲濃重的銅臭味。就和她接觸過的不少大商人一樣,這人肯定也是個家財萬貫的主。
而另一位走在最后的姚璐倒是熟悉得很,可以說在全國他都有著極高的知名度,幾乎可以算作蔡萍的進化版。
“黃興樺?”姚璐有些激動地咽了口口水,“怎么他也在?這種接待陣容也太強了吧,他還說自己是混子?就算一科主任來了也不至于讓兩位大主任出來迎接啊,何況還是那個有名的毒舌,黃興樺.....”
“喂,我說姑娘。”司機大叔這時終于發了話,“你還走不走啊?”
“哦哦,走的走的......”
“那你倒是把車門關上啊!”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姚璐連忙拉上車門,尷尬地連連道歉。
司機嘆了口氣:“接著去哪兒?”
“去......”姚璐想著想著又看向了窗外。
“姑娘,這兒不能停車,罰錢扣分很麻煩的。”
姚璐愣了愣神,總算反應了過來:“那算了吧,還是不走了。司機大叔,現在多少錢?”
“別......行吧行吧。”司機心疼即將到手的車錢,但見她心意已決也不好多說什么,只能看了看價格牌,“84。”
“行,不用找了。”姚璐拿出一張100遞了過去,然后急沖沖地下了車。
司機大叔看著手里的百元大鈔,忍不住笑罵道,“唉,現在都什么世道,怎么變女孩兒倒追男孩兒了,我當年怎么沒那么好命。”
出租車開走了,把姚璐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了會議中心門口。
她剛才只是想再多看看蔡萍和黃興樺的模樣,想從他們的反應里看看這位徐醫生到底有什么能耐。可是姚璐沒想到自己剛下車,他們四人就沒了蹤影。
“我這是在干嘛?”姚璐輕拍了自己一巴掌,暗暗罵道,“啊!姚璐,你蠢不蠢?”
要是換成其他醫生,她肯定會遞上明信片互相交流兩句。如果談得來,應該可以第一時間拿到對方的聯系方式。可現在搞了半天,她竟然連個電話號碼都沒要。
姚璐望了眼國際會議中心的大樓,嘆了口氣:“算了,還是回去吧。”
現在的祁鏡就走在黃興樺身邊,身前是蔡萍,而另一邊穿著西裝的那位則是他的老相識,紀清的準岳父,朱巖。
祁鏡也是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他。
不過國家基建能力實在強悍,只是大半年,他的醫院已經建出了框架,已經開始著手做起了內里的結構調整和各類整修工作。下一步需要考慮的就是各種醫療器械,而接下去的博覽會正中朱巖的下懷。
“沒想到朱叔叔會來上京。”
“我也是沒想到你竟然會被黃教授叫來。”朱巖邊走邊笑著說道,“中午見到他的時候,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呢。”
“你們認識?”
“認識認識,當然認識。”朱巖笑了起來,“其實黃教授去年委托我建了自己的研究所,那些研究器械也都是我幫忙找的供應商,最后給打了八八折。”
“等把病人解決了,這種事兒隨時隨地都能聊。”黃興樺冷冰冰地看著祁鏡,說道,“先去308室,其他人都等著呢。”
308房間是國際會議中心的高級會議廳,也算是設備最為齊全的一個了。房間里有48個固定座位,都配有同聲傳譯,正中有投影儀以及專業的會議音響設備。為了能聯網,工作人員特地幫忙搭上網絡線路,還翻了墻。
按原來的計劃,祁鏡到了之后可以休息一晚,等第二天一早才需要參加會診。
但剛下飛機他就得到了蔡萍發來的消息,原來就在國內的晚上10點也就是非洲當地下午4點的時候,林志行做了皮膚活檢。幫忙提供活檢設備的是一個剛來到他們醫院的國外醫療隊,按檢查速度來看,現在應該出結果了。
不過,就算大家都在等結果,祁鏡的到來還是讓這些主任教授“開了眼界”。
好歹是能答出黃興樺三道題的人,在傳染和寄生蟲方面,他們不得不甘拜下風。
“出結果了嗎?”黃興樺進門就問道。
“還沒有。”
“當地環境艱苦,結果出的慢些也情有可原。”
“等吧”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祁鏡正好趁這個時間拿了份林志行的病歷坐在一旁看了起來。
林志行,男,52歲,于2004年5月發現左上肢遠端皮膚腫脹,伴隨皮膚顏色加深。自查血常規示嗜酸性粒細胞升高,考慮寄生蟲可能,便自服吡喹酮治療。
服用半個月后復查嗜酸性粒細胞仍然居高不下,本人懷疑血液系統疾病,又行骨穿檢查,結果只顯示“骨髓象嗜酸性粒細胞增多”。
因為腫脹一直存在,患者為了工作開始服用激素做對癥處理。
激素治療半月后皮膚腫脹有所好轉,嗜酸性粒細胞計數逐漸下降。但激素不能長期服用,在逐漸減量的過程中,嗜酸性粒細胞計數再次升高,腫脹又一次出現。
祁鏡看著手上一份看似簡單,實則包含了大量信息的病歷,喃喃道:“好歹試試換一種抗寄生蟲藥,吃激素有什么用,簡直在瞎搞!”
蔡萍嘆了口氣:“誰讓他工作忙呢,當地整個內科都得依仗他。”
“不是還有好幾個國家的醫療隊嗎?”
“說是醫療隊,可是人員配置都不太足,每隊能有五六個人就不錯了,還得去掉一部分檢驗科的人。”蔡萍解釋道,“而且他們更換頻率還很快,最快的只待三個月,剛做熟手就得走人。像林主任那樣,在當地工作十三年的恐怕就只有他一個吧。”
祁鏡不太認同這種做法,但蔡萍都說到了這個份上,他也不好多說什么。
都說醫生要懂得無私奉獻,發揚奉獻精神。這句話是沒錯,但總得有個大前提。
人要先有了自己的財富,然后才能把這些財富奉獻給別人。林志行就是個健康意義上的“窮人”,在祁鏡看來簡直就和要飯的差不多,就這么個人,怎么奉獻自己給病人帶去健康?
培養一個副主任醫生,需要前后花費幾十年的時間和數百萬教育經費。萬一出了什么岔子,受損失的絕不只是他一個人。
所以從一開始他就建議讓林志行回國,進疾控中心慢慢查。但最后還是迫于他本人的要求,一切暫緩。
“嗨,各位華國醫生,晚上好。”這時投影儀屏幕上突然出現了一位金發碧眼的白人醫生,一手拿著檢驗單,用法語說道,“林醫生的活檢結果出來了。”
“結果是什么?”
那位醫生看著單據,逐字逐句地說道:“骨骼肌組織變性,肌束間纖維組織增生伴嗜酸性粒細胞浸潤。我們考慮為嗜酸性筋膜炎,繼續予以激素治療。”
聽著這個結果,黃興樺皺起了眉頭,周圍那么多位主任教授也皺起了眉頭:“嗜酸性筋膜炎?”
“這算什么病?”
“皮膚肌肉方面的病吧,我不是皮膚科的聽不懂。”
一個嗜酸性筋膜炎就把好幾位非皮膚病專業的大主任打趴在地,毫無還手的機會。但其實這個病很好理解,就是和林志行的皮膚活檢結果差不多:有骨骼肌組織的變性,肌肉筋膜有嗜酸性粒細胞浸潤。
“這是你們醫療隊的診斷?”黃興樺仍然對激素的用法存疑,“有沒有其他可能性?”
那人搖搖頭:“黃醫生,請相信我們的專業性。”
黃興樺當然也想相信,甚至巴不得現在就結束掉這場該死的會診,放自己自由。但這一切都是壓下來的任務,病人又是自己的同行,所以必須得完成,也必須得成功。
“來,說說各自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