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亦玲的治療和內急關系不大,需要神經內科和免疫科一起照著肌電圖結果和MG發展的嚴重程度來給藥。
里面涉及病人的年齡和剛發病時的癥狀出現順序,治療方法靈活多變。膽堿酯酶抑制劑配合多種激素和其他免疫抑制劑,互相交叉配合后總有一款適合。如果藥物治療效果有效,還可以通過切除肥大的胸腺來緩解病情。
至于病人脫離呼吸機后該進神經內科繼續藥物治療,還是直接送胸外做胸腺切除,還得看那些會診醫生的討論結果。
不管怎么說,徐佳康暫時空了下來。
“看看這個吧。”祁鏡背靠著墻,兩眼緊盯著手機,讓徐佳康坐回自己的座位上看看拿來的王平石病歷,“是我剛接的病人資料,看了給我點意見。”
“喲,那么厚?”
醫生看病歷的習慣,先看報告出自哪家醫院,再看性別和年齡。
性別年齡能讓人對目標病人的身體基礎有一個籠統的了解,有不少病男女有別,嬰兒、兒童、青少年、成年、中老年都不一樣。而看病的醫院則可以讓醫生對病人接受過的治療情況有一個大致概念。
性別男,年齡62,醫院
徐佳康一愣,往后翻了幾頁,除去相當一部分既往的出院小結和檢查報告外,這就是自家醫院的病歷復印本。再細看時間,病程的最新記錄就在半個多小時之前,這次入院只打了個診斷,沒治療,也沒有什么像樣的檢查步驟。
“病人還沒出院,你怎么會有他病歷復印本的?”
“哦,剛才去找骨科借的。”祁鏡抬頭看了他一眼,“我和霍副主任老相識了。”
想想昨晚上兩人還在電話里聊著家常,差點口吐芬芳,也確實挺熟絡的。祁鏡覺得這么形容自己和霍志業之間的關系沒什么問題:“你管那么多干嘛?有這閑工夫還不如多看看里面的內容。”
大家都是醫生,也都是為了病人著想,既然他都這么說了,徐佳康也不會多說什么。
他也是在急診待慣了,見的都是重癥急癥,很少有這種拖延了那么久的慢性病人。想把所有東西掃上一遍需要不少時間,他拿出飯卡遞給了身邊的實習生:“來,小劉,飯卡拿去給我帶份飯來。”
實習生看上去已經是個熟練工了,這段時間沒少帶飯:“徐老師,老三樣?”
“嗯。”
徐佳康點點頭,準備落坐給自己喘口氣,然后慢慢看病歷。誰想祁鏡一個箭步上前,叫住了實習生,然后找徐佳康理論道:“唉,等等,你怎么就讓他帶一份?你自己不吃嗎?”
“啊?買的不就是我”
徐佳康乍一聽沒明白,但漸漸的,看著祁鏡那根不停戳著他胸口的右手食指,這才懂他的意思。搞了半天,原來是想蹭飯啊。
其實祁鏡也不想蹭,一院的食堂也沒比丹陽醫院好多少,吃起來也就那樣。實在是某個公子哥那兒出了點小狀況,等他回來請自己吃午飯是不可能了。想著還有病歷要談,索性就在這兒吃了算了。
“我看你怎么有點不愿意的樣子。”祁鏡說道,“從我進icu到給出診斷前后也就20來分鐘,效率那么高,你包我一頓午飯算什么?你要是能把這個王平石解決掉,晚飯我請你,想吃什么吃什么。”
“行行行,說不過你。”
徐佳康也不是不想請客,只是發點牢騷而已,誰知道對方那么在意。這么一說他在實習生面前面子掛不住,也就只能慷慨一回:“去給你祁老師也買一份,挑貴的買,省得他吃上嘴了還說我摳門。”
不得不說,王平石的病歷厚度著實讓徐佳康吃了一驚。
雖然之前聽祁鏡偶然提起過診斷部這回事兒,當時只覺得是玩玩而已,就算真要擼袖子開干也得過些年攢些臨床經驗和名氣才行。徐佳康沒想到這家伙現在就已經開始了,而且上手的難度會那么大。
兩人互送了一波病歷,兩相比較下來,icu里躺著的王亦玲完全不是一個數量級的。
“我說你最近怎么對自身免疫性疾病那么上心,剛解決了icu那個自免,這會兒又來了一個。”
也就是對上祁鏡,徐佳康才會不惜吝嗇之詞:“說實話,剛才的診斷確實漂亮,誰會知道最后的問題出在左氧和MG的雙重作用上。這種爆發性發展的MG壓根就沒見過,今天算是開眼界了。”
祁鏡在一旁回著短信,輕笑了兩聲,說道:“醫生都有自己擅長的領域,各有所長,危重癥在慢性病處理方面確實缺了點經驗,有盲區很正常。”
徐佳康自尊心很強,聽到這些心里好受了些。
不過這話只是表面和諧,要是往細處去想就會有點小問題。
要說科室之間在專業方面有差距,這話當然沒錯,但他祁鏡不也是危重癥的碩士嘛。大家都是住院,應該水平差不多才對,怎么到了他身上就不一樣了。
“你不是最擅長傳染了嘛。”徐佳康也是有些好奇,便隨口說道,“聽說你之前去上京也是為了一次傳染科的大會診,一院去的洪主任可是對你稱贊有加啊,怎么現在又搞到自免性疾病上了?”
“我閑了沒事就喜歡看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東看一點西看一點,所以每樣就都會那么一點點。”
一點點
這叫一點點?
徐佳康有些尷尬,自尊心受到了不小的沖擊。不過自從認識這個家伙以后,他心理承受能力倒是變得越來越強了:“對了,王亦玲的MG很有意思,說不定何主任要寫一篇病例綜述,你要不加個名字?”
“論文?”祁鏡擺擺手,又看回到了手機屏幕,“論文就算了,我有自己的課題,已經在收集數據了。”
“哦?什么課題?”
“和胃腸鏡有關,寫完會給你看的。”
祁鏡說的就是之前讓高健、陳霄去搞的論文題目,寫的是和關于護士的存在對于手術和內鏡檢查的重要性。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東西,只是題目有些出乎人的意料,現在說免不了還得解釋,他還是希望徐佳康把注意力放在王平石的病情上。
不過徐佳康在意的根本來不及去在意這些東西。
傳染、毒理、自身免疫,現在又多了個胃腸鏡?一個臨床醫生還是內科急診的,怎么去搗鼓內鏡了?
徐佳康實在不懂祁鏡在想什么,總覺得自己一直在受傷,實在聊不下去了。他長舒了口氣,還是把注意力全放在了手里的病歷上。
然而一圈看下來,他心里只有兩個字,復雜。
如果只看幾個出院記錄和幾條重要的檢查報告,他也會和霍志業、陳振華一樣,得出“干燥綜合征長期激素治療后導致骨質疏松”的診斷。也是因為病人的病情發展就符合這個情況,前有股骨頭壞死,后有脊柱壓縮性骨折,和教科書上記錄的長期服用激素后的副作用完全一致。
但徐佳康總覺得不對勁,很不對勁。
如果只看干燥綜合征和現在的壓縮性骨折,這個診斷說得通。但如果把里面所有出現的情況都算在一起,那就不同了。
最初的頑固性慢性咳嗽,在骨科醫生眼里是個可有可無的癥狀,但在內科看來就不一樣了:“結核PDD測試明明是陽性,胸片上怎么會找不到結核病灶呢”
徐佳康疑惑的東西正是祁鏡之前疑惑的,實驗室檢查和影像學結果完全不一樣。
不過這對于他們來說也只是一個普通的“腦筋急轉彎”,畢竟測的是結核。結核這種小東西,可以經血液傳播到全身。胃、腸、咽喉、肺、甚至骨頭都有可能是結核分枝桿菌藏身的地方,既然胸片沒找到病灶,那就擴大范圍去查。
其實很多醫生都是按這個思路去查的,X光、CT是王平石發病至今做最多的檢查,但結果卻是什么都沒有。
“這到底是不是結核啊?”
祁鏡輕聲笑了起來,依然在看著手機:“我剛才也看到這兒,是不是沒頭緒了?”
“有點奇怪,pdd是陽性,怎么會一點癥狀都沒有?”
“奇怪的不止在這里。”祁鏡這時才收起手機,起身來到他身邊,“肺部一直都挺干凈的,就幾個很常見的小結節,但咳嗽卻一直都存在,激素一停就復發,完全沒有好的跡象。檢查他也做了不少,咽拭子沒結果,痰培養沒問題,血報告也都是正常的”
徐佳康試著按照祁鏡的思路考慮問題,但卻發現進了個死胡同。面前是一道墻壁,墻壁上寫的是癥狀和醫學檢驗結果相背離的事實。
面對高墻,他只能選擇妥協:“應該不是結核吧,pdd也有假陽性的可能,我看霍副主任下的診斷沒什么問題。”
“假陽性確實有可能,不過”
祁鏡笑著從厚厚一疊病歷里抽了好幾張紙出來,邊抽邊說道:“92年第一次假陽性,93年出現了第二次和第三次,94年是第四次。這一個假陽性就算了,一連四個都假陽性?”
徐佳康確實沒法解釋。
“還有,他的咳嗽又算什么?”祁鏡笑著問道,“整個咳嗽的病程和激素服用有明顯的因果關系,吃了激素就消失,沒吃立刻又出現了。這看著就像肺部感染,只不過癥狀很輕微而已。”
“可肺部為什么那么干凈?”
祁鏡嘆了口氣:“也只能把問題歸結在那幾個小結節上了。”
“這太牽強了,這種不到5mm的小結節在老人身上太常見了。”徐佳康無奈地搖搖頭,“你覺得是什么感染?”
“那可能性就多了,現在還說不清楚。”祁鏡迅速結束掉了肺部感染的討論,上前翻了幾頁,把焦點放在了幾年前出現在病人腰部的一個腫塊上,“我現在在意的是這個腰部的腫塊,病程有足足半年,前前后后時好時壞,還出現過破潰化膿的情況。”
“他有糖尿病的吧”徐佳康皺起了眉頭,往前翻到了血液生化檢查單,“血糖的控制一直都不太好,又有股骨頭壞死需要長期臥床,說不定是壓瘡。”
祁鏡搖搖頭:“空腹才7,飯后只不過12而已,并不是很高,我覺得還是肺部感染轉移過來的問題。”
“轉移來的?”
“有這種可能性。”
這種奇怪的移行情況讓徐佳康首先想到的就是寄生蟲。
當初去米國的時候,他就吃了寄生蟲的大虧,各種被祁鏡訛詐和戲耍。回來后,他頂著內心的恐懼把寄生蟲全復習了一遍,雖做不到精通,但大體上還是有些了解的。
“寄生蟲?”祁鏡想了想搖搖頭,“不太像,他和家屬都沒出過國,而且寄生蟲基本不會累及骨頭。”
“骨頭?你認為骨骼上的改變也是感染的癥狀?”
祁鏡點點頭:“現在病人腰部的腫塊已經愈合,但我覺得還是有必要給他做一次活檢,看看組織里有沒有什么特殊的病理改變。然后再把活檢材料送去疾控中心做培養,看看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徐佳康對傳染科并不在行:“那就等病人出院以后,轉送你們丹陽醫院繼續看。”
這時祁鏡的電話又響了起來,他看了眼來電提醒就立刻站直身子向門口走去:“病歷先放你這里保管一下。”
“額,你這是去干嘛?”
“處理一件私事。”
祁鏡聽著鈴聲響了三遍后,便掛掉電話,邁步離開了辦公室。徐佳康耳朵里只能很個梗概,大意就是午飯到了以后幫他留著,一會兒辦完事兒還得回來吃。
離開辦公室后,祁鏡漫步向門急診大廳走去,這兒雖比不上丹陽醫院,也是人頭攢動,光排隊的隊伍就有七八條。
走到離護士臺不遠的地方,他漸漸放慢腳步,兩眼看向遠處正門口。視線剛剛掃過,門口就閃出三個人影,迅速鉆進了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為首那人兩手戴著手套,身穿一件藍白格子襯衣和淡藍牛仔褲。因為戴著手術帽和口罩,所以看不清長相。而他的身后則是兩位穿著白大褂的人,腳步很急,死盯著藍白格子襯衣不放。但他們的臉色并不好看,應該已經追了好一段時間了。
祁鏡見了來人,放好手機,忍不住嘆了口氣:“總算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