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城疾控里看似有六種青霉素可供選擇,但真正能入在座專家眼的只有四種。
其中天然青霉素g針對鏈球菌、螺旋體、放線菌和腦膜炎奈瑟菌中有不錯的表現,加大用藥劑量時可以穿透腦膜炎時的血腦屏障,在腦脊液中產生較高的血藥濃度。
但青霉素g依然有自己的局限性。
一來不太穩定,不耐酸不耐堿,半衰期也短;二來對針對自己的青霉素酶和β內酰胺酶都非常敏感,稍有存在就會失活。
相比現配現用的g,專家們都更喜歡用青霉素v。
v更改了天然青霉素中部分分子基團,讓它更穩定,能耐酸,半衰期也更長。半衰期長就意味著能在體內停留更長的時間,更不易被代謝掉。同時在面對青霉素酶的時候,因為部分基團的不同,它也能稍稍抵抗一下,不至于一碰就碎。
但麗城疾控和周邊醫院的青霉素v都只有口服片劑,王貴早就沒了意識,根本醒不來,青霉素v沒法用藥。
而剩余的其他四類也和青霉素v一樣,屬于半合成青霉素,不過挑選起來也得慢慢來。首先從藥效來看,氨芐西林,苯唑西林、阿莫西林和哌拉西林這四種青霉素里,苯唑西林被率先排除掉。
苯唑西林是青霉素中的異類,在面對革蘭陽性菌時,只要對其余青霉素敏感的菌,它往往沒什么殺傷作用,效果恐怕只有不到三分之一。說起來,它的定位倒是有點像氨基糖苷里的奈替米星。
當然,也不是說它毫無作用,在面對軍備進一步升級的耐藥菌,苯唑西林就會發揮出自己的作用。
尤其是在人類不斷進化武器,祭出β內酰胺酶抑制劑之后,細菌也同樣在適應戰場變化,慢慢出現了一種耐β內酰胺酶抑制劑的菌種。
人類和細菌的博弈就是一場無休止的軍備競賽。
就像人類在不斷為青霉素這輛坦克添上厚重裝甲,以為足以刀槍不入的時候,突然敵軍中一部分人放棄了手里的ak47,從兜里了掏出一堆肩扛型反坦克導彈。
苯唑西林就是為這種耐藥菌準備的藥物。
不過就是因為這種特殊地位,讓它的價值區間非常狹窄。
下有便宜有效的青霉素v和g,上有萬古霉素這樣的王牌壓著。就算和他同級別的其他青霉素們,也可以利用β內酰胺酶抑制劑這個掛件來武裝自己。雖然比不了抗揍,但火力都足夠兇猛,只要用的好,一樣能殺敵。
就好像之前市面上特別火的空調扇。
下有風力日趨強勁的電扇,上有可以使全屋子一起涼爽的空調。在這種外部環境下,空調扇用是肯定能用,但地位就顯得比較尷尬。不僅要提前冰凍冰晶袋,吹冷風的時間還和冰袋儲存量掛鉤,很不方便。
唯一能說得過去的就是環保了,畢竟不用氟利昂,但吹久了室內濕度直線上升,也會讓人覺得不舒服。
想想稍顯雞肋的苯唑西林,專家們還是更傾向于β內酰胺β內酰胺酶酶抑制劑的復合劑。三種青霉素都有相對應的復合劑,在市面上,它們往往是一同出現的。
“排除苯唑西林后,我覺得可以把哌拉西林也排除掉。”專家c建議道,“它更適合革蘭陰性菌,尤其是銅綠、流血嗜血桿菌、大腸桿菌、克雷伯菌。”
“不能因為它能對付陰性菌就無視掉對陽性菌的效果吧。”
專家a不同意這種觀點:“其實它對腸球菌、鏈球菌都有不錯的效果。只不過在青霉素這么一個對抗陽性菌的大家族里,這方面的能力不夠突出。”
“那要這么比的話,我肯定選阿莫西林配克拉維酸。”專家d不甘落后,也插上了一句嘴,“要說對鏈球菌,效果最好的就是這組了,許多國外雜志期刊都有這方面的研究報道。”
“人和豬的鏈球菌可不一樣啊。”
專家a反駁道:“人是人,畜是畜,差別還是很明顯的,不管是用藥劑量還是血藥濃度的控制都不一樣,要不然還分什么人醫獸醫?”
“那你說應該怎么選?”專家d說道,“這三組都各有優勢,現在豬鏈球菌又和以前人感染的其他菌不同,難道就這么僵持著?”
“那肯定不行。”
祁鏡這時開了口:“我更偏向氨芐西林一些,因為三種β內酰胺酶抑制劑里,氨芐西林搭配的舒巴坦抑菌作用最強。”
“這個角度倒是有意思,撇開糾結的青霉素不談,從另一半身上看問題。”
幾位傳染病學專家拿不下主意,最后還是看向了黃玉淮。老爺子翻出了自己的筆記本,說道:“哌拉西林就先不用了,本來就是手術中常規抗生素,近幾年耐藥厲害。它帶的是羧基,而另外兩種帶的是氨基,耐藥方面相對來說會好一些。”
“那阿莫西林和氨芐西林......”
“先阿莫西林吧。”黃玉淮看了看他們說道,“阿莫西林克拉維酸確實對鏈球菌有一手,現在情況危急,先用上了再說。”
二十多分鐘的討論,最終定下了第二次抗生素藥物。而另一邊,嚴虹也在三名危重癥急診主任的簇擁下,給林榮定下了抗休克治療的方案。
林榮自然不敢有怠慢,立刻按照明海會診的要求一步步來。
在感染性休克中,抗休克永遠是重中之重,必須擺在首位。沒有好的身體基礎,就算最終滅掉了細菌也會留下一個爛攤子。其中最關鍵的措施無外乎就是液體復蘇(晶體膠體)、縮血管藥物(多巴胺去甲腎上腺素)、抗凝血治療(血小板低分子肝素)以及最后一個大項,糖皮質激素的應用。
前三項的治療方案都是主治副高的級別,一般大三甲里這一級別的醫生遇到休克也會給出差不多的治療。
而在第四項激素上,嚴虹終于展現出了超出尋常主任的判斷,也將自己的價值體現得淋漓盡致。
激素這樣東西,醫生總是又愛又恨。在感染性休克病人身上,尤甚。一方面感染病人應該禁用激素,但休克來臨時又不得不用激素。在這樣兩難的局面下,用肯定還是要用,但劑量的掌控就顯得格外關鍵。
“嚴主任果然厲害,150mg氫化可的松10小時內慢滴”
短短一句話里,凝聚的是幾十年的臨床急救功力,既保證了激素的量,又考慮病人感染問題的嚴重,為防止院內二次感染,將滴速調至最低。在計算劑量的同時還考慮體內代謝的內環境因素,最后得出了這么一個給藥方式。
而相應的感染性休克的WHO治療指南中,只有模糊的幾句話而已。對于激素的使用,指南里只寫了給藥的時機和順位。至于劑量,前后也就寫了個大致的范圍,精確用數字標注的只有一個劑量上限而已。
下午六點,抗休克治療和新選的抗生素藥物緩慢進入了王貴的身體。
抗休克治療立竿見影,短短一個小時,病人的情況就出現了轉機。但相對的,抗感染的結果就需要點時間了,最快也得68小時左右,最慢恐怕又得等到明天才行。
王貴這個病例是麗城幾十年都未見的嚴重感染,感染病原菌未知,病程兇猛難以遏制。林榮作為這兒少有的幾位主任之一,不得不全程陪在他身邊。
也是疾控中心沒什么醫生,能打下手的就那點人。病人現在情況那么嚴重,很多事情他也不放心交給小醫生,必須自己上手才行。
忙忙碌碌地一直等到晚上11點,王子靜總算到了。
“王子靜,對,就是她!讓她快來住院樓四樓的病房。”林榮松了口氣,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把這唯一一位家屬給盼來了,“我就在電梯門口等她。”
王子靜才19歲,雖然已經成年,可從沒經歷過這種大事。在學校當著眾多同學和老師的面,她能強裝鎮定,一路上坐在長途車里也能睡上一會兒暫時忘掉這件煩心事。
就算出了電梯見到林榮,她心里也沒什么實感,總覺得有股無形的力量在推著自己前進似的。
可當上了四樓常規病房,見了躺在床上還在吸氧的丁秀娟,這位才剛讀大二的女生終于忍不住痛哭了起來:“媽,你們為什么會變成這副樣子?你們到底去了哪兒啊?”
“去了Yuenan.”
丁秀娟也是后悔,要不是特地找了楊英華也不會去碰那頭病豬。如果早早回國先把供應商定下,說不定
要是換做昨天的丁秀娟,她說不定就會陷進這個思想的泥潭,越陷越深。但經歷了一晚的煎熬,她現在知道再說這些話沒有任何意義:“你還是快去看看你爸吧,我這兒沒關系的。”
“爸”
王子靜在護士的陪同下,經樓梯去了樓下重癥監護室。
林榮剛給王貴全身做了檢查,現在病情趨于平穩,血壓心率都還維持的不錯。家屬既然到了,他心里也有了底,接下去只要給她簽一份知情同意書和病危通知書就能好好休息休息。
當然回家是不可能了,病人現在那么嚴重,他只能在夜班休息室里隨便湊活一晚。
王子靜走進重癥監護室的大門,在門口護士臺上登記了自己的名字,慢慢地一步步地走向了遠處唯一一張有人的病床。
王貴現在正平躺在病床上,左右兩邊塞滿了各式儀器。看著閃著各色燈光的儀器,她第一次覺得自己的父親,那個連金融財經和小生意都搞不清的老爸,有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爸”
王子靜早已哭成了一個淚人,壓抑已久的情緒第二次爆發,不過哭聲卻卡在喉嚨里怎么都出不來。她順著床沿雙膝跪在了地上,握緊有些發涼的右手后,總算看清了王貴的面容。
四天的重病早已把他摧殘得面目全非。
凝血障礙造成的紫斑慢慢從四肢經軀干慢慢爬上了臉頰,原本紅潤的皮膚變成了慘淡的枯黃色。任何在急診做慣了事的醫生看到這副面容,大都會在心里搖搖頭。
“醫生,他的手為什么這么涼?”
林榮就站在不遠處,聽到問聲走了過去:“那是掉水造成的。”
“他身上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紫色瘀斑?”父母紛紛倒下逼著王子靜成為一位合格的病人家屬,有些疑問必須問清楚,“是不是撞傷的?”
林榮嘆了口氣:“這是DIC,凝雪功能出現了障礙。現在他的身體里血管很脆,一碰就會內出血。這些紫斑就是內出血造成的。”
“內出血”王子靜啜泣了兩聲,“是不是感染太重造成的?”
“確實可以這么解釋。”
“難道抗生素治療沒用?”王子靜思路還算清晰,連忙問道,“我爸媽不是同一種感染嗎?為什么我媽好了,我爸不行?”
林榮抬頭看著早已空蕩蕩的青霉素輸液袋,解釋道:“之前用了一種藥物,你媽那兒用著沒事兒,可你爸這里不行,身體吃不消。我們沒辦法只能換藥。現在藥物選擇上有困難,所以”
王子靜還想往深了問,可看了輸液架上紛繁的藥品,實在不知從何問起。她又環視起了自己的父親,從頭頸部,到胸口貼滿的心電監護電極貼,再到四肢
忽然跳進她視線的是父親左腳上的一塊黑色瘀斑。
和之前見過的那些紫斑略有些不同,黑斑周圍有一圈淡淡的紅色。王子靜覺得有些奇怪,回頭看向了林榮:“我爸這只腳是怎么了?”
林榮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起初還沒覺得有什么,以為只是一塊顏色稍深的紫斑而已。但湊近細看了看后,他心里頓時忍不住咯噔了一下。
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啊
林榮看了看身邊那位瘦弱的小女生,重新提了口氣,三步并作兩步跑去了護士臺:“小李快給王貴再做一份檢查,血氣分析、電解質、凝雪功能,全都做一遍。”
說完,他也顧不得王子靜奇怪的眼神,直接掏出了手機撥下了黃興樺的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