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病人,全身上下除了進行性加重的頑固性呃逆外再沒有其他癥狀,首先懷疑的就是胃腸道的反射性反應。
因為緊貼著膈肌下方的就是消化道,比起反應敏銳的心肺,它們有時候會顯得非常遲鈍。一般遇到這種情況,醫生都會常規使用抑酸劑,做診斷性抗胃酸治療。
而當抑酸劑治療無效,那就會繼續考慮是精神源性,當初第一人民醫院就是這么判斷的。最后給了勞拉西泮和氯丙嗪,但收效甚微。從他現在的聊天狀態來看,沒發現有感知覺障礙、沒有思維跳脫和奔逸、更沒有情緒上的變化。
既沒器質性疾病帶來的癥狀,又沒有精神科的癥狀,但頑固性呃逆卻在不斷加重,從一開始半分鐘一次提速到了不足十秒就要嗝一次。祁鏡有理由相信,老頭在隱瞞自己的病情。
當然這種隱瞞有可能是主動也有可能是被動,具體是哪一種他沒興趣,祁鏡在意的只有深藏起來的那個癥狀。
現在普通的x光和ct檢查都沒看出問題,又拒絕mri,想找到病因只能靠問診。要是問診都沒結果,那祁鏡就只能給他再來一套全身體檢了。
要找漏洞,那就得從最普通的聊天開始,在閑聊中穿插問題。
祁鏡冷不丁提了一句,讓胡東升聽著有些奇怪。不過老頭這些天早就習慣了這種閑聊,笑著說道:“平時嘛就在家里養養花草,溜溜鳥。”
胡東升早就把思路調節到了最敏銳的狀態,只是一句話就讓他發散出了許多可懷疑的分支細節。
有花草就需要用到肥料、驅蟲劑、平時還會遇到一些蟲子。肥料驅蟲劑會引起中毒,蟲子則會攜帶許多微生物。遛鳥的話就更好理解了,在祁鏡身邊待了那么久,接觸的疑難雜癥里就有非常重要的一項,人畜共患病。
中毒實在看不出來,所以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感染。
但是剛選準了思維岔路,準備往前走的時候,他忽然收住了腿腳又退了回來。重新審視了一遍自己的選擇,發現自己實在欠考慮。老頭自始至終都沒發燒,血報告也是一切正常,沒有其他癥狀,怎么看都不像感染。
祁鏡似乎早就想到了這點,話在他這兒沒做停頓,馬上又聊到了下個話題:“老爺子你肯定有很多朋友吧。”
“有啊,一大早吃上早點,去......呃,去花園溜一圈,下盤棋聊聊天。”老頭笑得非常開心,“這感覺,呃,這感覺就是舒服。”
胡東升站在一邊,反復思考這句話的用意,最后發現這只是兩個問題中的潤滑劑罷了。
因為緊接著祁鏡就回到了剛才提問的態度:“老爺子平時就沒個感冒頭疼腦熱之類的嗎?”
“那怎么可能,感冒肯定會有。”老頭笑著說道,“有時候不注意保暖,早上吹了冷風,第二天就不行了。不過感冒又不嚴重,歇兩天就好。”
祁鏡似乎獲得了不少情報,看著他連連點頭,可一旁的胡東升卻聽了個寂寞。
感冒和呃逆有什么關系?真要是關心他平時的身體狀況,那也得問胃腸道才更貼合這個癥狀才對吧。就算真要問感冒,為什么又不往深處問,各類癥狀一個都不提,僅僅是隨口提了一句感冒就草草收場,轉而又過渡到了閑聊模式。
胡東升現在也沒法問,只能站在一旁呆呆地看著。
祁鏡笑著說道:“你身邊那么多朋友,我想老爺子你的身體應該是最好的吧。沒三高,腿腳也夠靈便,天天還能帶著倆鳥籠騎車好幾公里去公園。”
“哈哈哈,是啊是啊......呃”老大爺仰起脖子笑了起來。
也許是因為笑得大聲了些,也許是嘴張的比較大,一個遠比之前更響的嗝聲從他喉嚨里蹦了出來。老頭連忙捂著嘴,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四周:“呵呵,不好意思。”
突然出現的巨大響聲帶起了一陣歡笑,接著便是周圍人的各種調侃:
“老張身上真的樣樣都好,就這打嗝太夸張了,有時候睡著了都會忍不住打兩下。”
“我是真是羨慕老張的身體,哪像我,天天扎針,天天要吃一大把藥。”
“你按時吃藥就行了,哪兒有你說的那么痛苦。”
“醫生啊,老張他不停打嗝到底是為什么,病因找到了嗎?天天看他這樣,我都快要被帶過去跟著一起打了。”
“哈哈哈~”
祁鏡見了身邊那些病人和家屬,笑了笑解釋道:“大家和老張可真夠熟絡的,我們這還在查,就快有眉目了。”
“醫生,其實不用那么費心。”老張似乎非常喜歡這種被人簇擁贊賞的感覺,拿手拍拍胸口,說道:“我看自己也沒什么病,呃,把之前給我用的那個什么藥開了,讓我出院吧。”
“那個藥可不亂開,你的情況還是得醫生來用才行。”祁鏡笑著回絕了他的要求。
“這樣啊......”老張今天已經是第三次聽到這個回答了,心里有些不高興,一咬牙說道,“那就直接開我出院,這些天打嗝我也習慣得差不多了,反正你們也查不出問題。”
他越是這么說,祁鏡就越覺得可疑,也越不肯輕易罷休,繼續死捏著嘴里的問題問道:
“唉,普通人上了歲數身體各處的零件就開始一個個出問題,有些問題也沒太嚴重,就是稍微有些不舒服而已。老爺子,你身上就沒這種情況?”
老張搖搖頭:“沒有。”
“真沒有啊?”祁鏡嘆了口氣,“讓我一個個去猜實在太累,你能不能再好好想想,大家都落得輕松。”
“想想?有什么好想的。”老張皺起了眉頭,“醫生,不用想,沒有就是沒有。”
祁鏡做了一晚的夜班,大半夜連著抬了好幾位超重的老人,是真的累了。現在再去和一位老年病人繞身上的癥狀,實在是件麻煩事兒。可他又不可能全權交給胡東升來做,以老頭現在表現出來的樣子,普通問診肯定沒用,還是得自己來。
幸好之前收集了不少信息,接下去也會輕松些。
以前祁鏡會時不時遇到些不肯承認自己癥狀的病人,原因各異,但對醫生來說其實都一樣,就兩個字,麻煩。
所以后來他去學過一些反制的辦法,對于這種病人還有點效果。
既然老張自己不肯承認,那他就一改之前的詢問模式,把提問全換成了最簡單也最直接的陳述句,逼著他承認。
邊說著那些詞匯,他還用上了手指指定身上的區域,以加深對方的印象:
“從解剖學來看,人體部位非常多,但分散到癥狀上無非那么幾個。最常見的就是胸口、兩肺、肚子、小腹、兩肋、兩側肩膀、脖子、腦袋、腰背、手臂、膝蓋”
突如其來的節奏變換,讓胡東升一個激靈。
他從沒見過這種問診,嚴格意義上來講,這根本就不能算問診。說白了,就是把人身體上的主要部位復述一遍而已,本科時的診斷可不是這么教的。他還在想接下去會說到哪個地方,沒想祁鏡突然收聲,并且馬上鎖定了第一個部位:“是手臂?”
老張被突如其來的停頓和提問嚇了一跳,人直直地坐在那兒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祁鏡見狀點點頭:“看來是手臂,左手?右手?是右手。那問題出在手臂的哪兒呢?前臂?上臂?肘關節?手腕?手指?手掌”
他的兩眼只看著老張的臉部,左手手指不停在自己整條右手臂上來回游走,最后停在了最遠的末端:“哦,是手指?”
祁鏡越來越接近目標,老張也越發緊張起來,根本不知道這位醫生是怎么看出問題所在的。而周圍的那些病人和家屬也都察覺出了些不對味,紛紛不做聲,權當看戲了。
“醫生,我,呃,我真的沒病,你就別猜了,像審犯人一樣怪嚇人的。”
老頭又忍不住嗝了一聲,但語氣要比剛才弱了許多:“就給我開點藥讓我回去吧,肯定沒事兒的。”
一連要了兩次出院,以祁鏡的脾氣早就沒了耐心,要是換其他時候,說不定已經給老張簽字了。可現在他被那個癥狀吊足了胃口,不管是為了病人還是為了自己,都不可能輕易放手,怎么也得問個清楚才行。
他現在滿腦子想的就是回家洗澡睡覺,根本不管老頭的意愿,進一步加快了自己的速度:
“一個手上五根手指,是拇指、食指、中指、無名指、小指是拇指和食指。手指上的癥狀無非那幾種,疼痛、腫脹、發麻、僵硬、抽搐、關節酸是抽搐,肌肉抽搐。”
老張就覺得自己身上全是透明的,被人看了個通透。
心底的那個小秘密就像長出了心智一樣,不停要往外奔,越來越藏不住了。
祁鏡早已是條聞著血腥味的餓狼,絕不會錯過這種短暫的機會:“抽搐什么時候出現的?一個月之前?半個月?一星期?一星期!”
“發生的頻率怎么樣?偶然一次?三天一次?一天一次?一天三次?看來頻率不低,而且和打嗝加重有一定關系吧。”
他終于挑破了最后一層窗戶紙,松了口氣。
“告訴王主任,病人一星期前出現右手食指肌肉抽搐,頻率隨著呃逆的加重而增多,可以懷疑有正相關性。”祁鏡看向胡東升,捏了捏自己的額頭,“我累了,先回去睡覺,接下去你們來吧。”
五分鐘后胡東升回到了診療室。
紀清準備下班,夏薇正坐在一旁和王廷說著幾個重病人的情況,見他進門后連忙笑著問道:“怎么,那么快就放棄了?”
胡東升苦笑了兩聲:“額,我是快放棄了。”
“我就說這病人沒癥狀吧,問了也是白問。”夏薇表情有些微妙,似乎早就察覺到了老張的難言之隱,“我估計還是為了錢,就他兒子那樣,誰還敢住院你怎么了?”
“我拿檢查單。”
只見胡東升并沒有坐下,而是跑去了桌邊,從一疊單據里抽出了一張x光,說道:“祁哥讓我們做個頸椎側位片看看,同時找骨科會診。”
“不是沒癥狀嘛。”
“有,有癥狀,一星期前病人出現過右手大拇指和食指的肌肉抽搐。”胡東升動了動自己的手指說道,“現在抽搐的幾率越來越頻繁,祁哥覺得和他的呃逆有關。”
一般肌肉抽搐的原因不多,大致歸類一下就是缺鈣、疲勞過度和頸椎。
老張血鈣正常,疲勞更是無從談起,唯一剩下的就是頸椎。而頑固性呃逆的反射弧需要經過C3C5的脊髓,加上手指抽搐基本可以鎖定在c3c4的高頸髓段。
之前剛入院的時候也做過胸片,不過因為有縱隔的影響,脊柱拍不清楚。而之后的ct其實也沒看出什么太大的問題。
王廷又拿出病人的胸腔ct插進讀片器,同時從病人的病歷冊里拿出了檢查報告細看了起來:“ct看不見,病人經濟實力有限,確實得做個側位x光片排除下才行。”
“嗯,祁哥他說拍完x光要是還找不到問題,就只能上mri了。”
“嗯。”
王廷也同意這種做法,不過一旁的夏薇,腦子似乎仍卡在問診上過不去。
“等等!”
看著胡東升已經寫起了x光檢查單,甚至明確標注了檢查頸段范圍,夏薇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剛入院我就做了整個呃逆反射弧的問診,特地問過有沒有手指發麻抽搐的情況。可是這老頭說從來沒有過,怎么現在又有了?”
“病人自己承認的。”
胡東升寫完了報告單,把它送到了王廷面前。王廷掃了眼便蓋上自己的工章,轉手到了實習生面前:“送過去吧,讓他付了錢去查一下。”
夏薇很相信自己的問診能力,重新回想了一遍,依然覺得奇怪,“我也沒漏什么啊,該問的都問了,他是怎么問的?”
“問”
胡東升現在腦子還是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祁鏡是怎么做到的:“如果我說他根本不是問出來的,你們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