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鏡看似接了一個普通的電話,和他說話的只有黃興樺一人而已。但在電話的另一頭,他的聲音經聽筒傳出,再通過麥克風的放大,正同時傳進座下幾十位主任級大佬的耳朵里。
祁鏡雖然也覺得自己聲音有點怪,但想到對方打的是長途就以為是通話質量問題,沒太在意。
此時的黃興樺就站在講臺邊,左手拿的是祁鏡的履歷和各類材料,右手壓著一本國內的寄生蟲雜志,書頁正好翻到了祁鏡的那篇《一例被誤診多年的肝吸蟲病報告》。
就在打這支電話前,會診報告廳里幾十名全國知名傳染病、皮膚科、內分泌、免疫專家還在為遠在非洲的林志行教授做鑒別診斷。但持續了一上午的討論一直陷入僵局,沒人能拿出一個可以說服其他人的合理診斷。
也只有到了這個時候,黃興樺才肯聽聽別人的意見。
而熟知自己師兄的蔡萍就瞅準了時機,上前諫言了一句,又一次把祁鏡供上了前臺。
主任們平時看上去對病人很不錯,慈眉善目的,但彼此之間都是競爭對手,誰都不會在各自領域輕易示弱。更何況這次搬來的救兵竟然還是個住院,連執業證書也才剛夠資格考而已。
“援非是國家zc,將來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去往非洲。但國內對非洲傳染病的了解實在太少了,現在有后輩肯填補空白,難道不好嗎?”
這是蔡萍的原話,畢竟有誰會無聊到,去研究一個根本不存在于自己國家的疾病呢。就算有這份心,可手邊卻連個活生生的病例都沒有,實驗室里也沒有相應的抗體檢測能力。要怎么做檢查?又該怎么鑒別診斷?
或許這個時候會有人想到疾控中心,但即使是十年后,疾控中心的覆蓋面也依然有限。
他們能管國內一些罕見的感染,也能管一些流行于各個國家間的常見感染。但對于遙遠國度的罕見感染,壓根連見都沒見過,只能干看著,毫無辦法了。
直到微生物基因測序的逐漸完善,這才做到了徹查無誤。
理是蔡萍說的那個理,但落實到每個人心里,終究會有些不舒服。
為了讓在座的各大教授心里好受些,黃興樺提議用他當初提的三個問題來當敲門磚,試試這位住院小醫生的實力。畢竟找這些人來的時候,他也用的同一套方案,算得上公平。
題目都是黃興樺這些年苦心研究國外傳染病期刊后,精心挑選出來的。
按照他的要求,只要能答出一題,那就說明對罕見傳染病的診治有不少涉獵,也就有了會診的入場券。要是能答出兩題,可以算是傳染病學方面的真正老手。以黃興樺的了解,在這個水平的全國不超過兩位數。
而三題都能答全的,在他的記憶里就只有老父親一人而已。
黃玉淮先后被派去非洲工作過三次,每次都得在當地待上23年。這么多年來,老爺子把畢生精力都獻給了傳染病學,論知識面的寬度和臨床工作的經驗,全國無人能出其右。
第一題出在了綠巨人身上,其實不只是祁鏡,被問到的其他人第一反應都是懵的。
綠巨人03年上映,看的人不少,印象最深的就是鮮綠的皮膚、暴躁的脾氣和無與倫比的破壞力。對于埋頭工作生活不如意的人們來說,沒有比看一場爆米花電影,同時享受暴力帶來的視覺沖擊更舒爽的事兒了。
祁鏡對電影沒什么興趣,尤其是那些激光亂竄特效炸裂的超能力電影。
當然漫威的人氣擺在那兒,綠巨人沒看過,但對角色的人設還是有點了解的。
“其實沒看過也沒事兒,知道是綠的就行。”黃興樺對祁鏡看沒看電影沒什么興趣,說這個片名也就是為了引出自己的題目而已,“如果在醫院看到一個病人的眼睛是綠的,你覺得他出了什么問題?”
“是讓我做鑒別診斷?”
“也不全是。”
“病人來看的急診?”
黃興樺沒想到他會這么問,一時半會兒不知道該怎么答,便打了圈太極把問題又重新丟了回去:“門診吧,其實門急診都無所謂,你想到什么就說什么。”
其實這問題蔡萍還特地問過自家醫院里的眼科醫生,也是一問三不知。
那位被問到的副高第一反應就是:綠眼睛是什么鬼?人還能有綠眼睛?瞎編的吧?
這種感覺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直到冷靜下來后,聯想到黃興樺的感染科背景,能想到的答案就只有一個:綠膿桿菌。
只要和綠膿桿菌打過交道的人都知道,當在培養基上培養綠膿桿菌的時候,它們產生的綠膿酶會讓原本白色培養基變成草綠色。這也成了這種細菌的一個標志,甚至把顏色直接用在了它的命名上。
祁鏡頓了頓,在腦海里理順思路,然后說道:“要說的東西挺多的,讓我先喝口水吧。”
話音剛落,還沒等黃興樺開口,整個會診報告大廳里就回蕩起了噸噸噸噸噸的喝水聲,
往肚子里灌飽了水,祁鏡這才開始說道:“如果是綠眼睛,那我首先考慮綠膿桿菌的感染。”
說出判斷后,他開始把綠膿酶的作用講了一遍,讓臺下的一眾大佬頻頻點頭。這些內容在教科書上可學不到,一位才畢業一年的住院醫生能說得那么深就已經很不錯了。
然而......
祁鏡說完后卻來了個180度的反轉,把之前的說法完全推翻:“但這種綠色卻不是綠膿桿菌造成的,而是一種檢查眼角膜的熒光染色技術。這種染色只會讓缺損的角膜呈現出綠色,能診斷角膜病變。”
說到這兒,臺下漸漸出現了一些交流。
慣性思維想到的自然是感染、病變,誰又能猜到黃興樺提問的重點在檢查技術上。是一道通過檢查技術反推病情可能性發展的題目。只是在中間設了一道卡,就卡死了大多數人。
黃興樺確實沒想到祁鏡能有這樣的知識儲備,現在打鐵趁熱,他自然會繼續問下去:“那到底是什么病變?”
“還是感染吧。”祁鏡答道,“至于感染的是哪種微生物,之前我問過黃教授,病人是看的門診還是急診。如果是急診,那應該是綠膿桿菌無疑了,因為綠膿桿菌造成的角膜缺損病情非常重,往往從發病開始算起,一天內就能造成不可逆的失明。”
黃興樺聽后,點了點頭:“那要是門診呢?”
“看門診的病人,大多數病情發展沒那么快。”祁鏡想了會兒,說道,“慢性的話微生物就多了,比較典型的是阿米巴原蟲。可以詢問病人是否有穿戴隱形眼鏡不當史,如果有,那阿米巴原蟲的概率會非常大。”
沒有太多的考慮時間,也沒有“嗯嗯啊啊”之類的拖延用詞,回答層層推進,干凈利落。
“啊,對了,忘說了。”祁鏡笑了兩聲,又補充道,“如果是阿米巴原蟲的話,應該是棘阿米巴屬,可以做角膜刮片進行培養,然后鏡檢。能引起棘阿米巴角膜炎的原蟲有8種,至于是哪種,國內沒辦法測,只能送米國cdc做......”
“好了。”黃興樺看著臺下那些教授尷尬的樣子,打斷了祁鏡的話,“夠了,再說下去就沒底了。”
聽著電話聽筒里傳出的長篇大論,黃興樺和那些教授們才知道為什么祁鏡之前要喝水了。
而祁鏡對這道題也沒什么保留,基本把自己知道的內容都說了出來:“那這道題......”
“答得不錯。”
黃興樺對著手機做了個手勢,很民主地詢問了臺下的意見。給的反饋也不出他的意料,絕大多數人很理性,都同意了他的決定。
能答出這道題,說明祁鏡對阿米巴原蟲、細菌感染都有很深的造詣。就算平時臨床上沒怎么見過,也應該常看國外期刊,而且是很罕見的傳染病學期刊。
有這種水平,黃興樺愿意給祁鏡開綠燈。
不過綠燈歸綠燈,剩下的兩道題也必須問完。這是一次能力測試,對之后會診的話語權有很強的指導意義。而黃興樺此時的語氣也軟了下來,連稱呼都變了:“小祁,接下去還有兩道。”
祁鏡自然無所謂,而且剛才那題也確實勾起了他的興趣。出題的角度新穎,看似是診斷題,卻在最重要的地方設了陷阱。要不是有很多寄生蟲對眼睛情有獨鐘,他的眼科知識也不會那么豐富。
“黃主任問吧。”
如果說剛才第一題的情況在國內還能見到,那第二題說的就是真正的非洲生活。除非去過非洲,或者特別了解當地的情況,絕答不出這道題:“在非洲,為什么洗好的衣服不能晾出去?”
臺下眾人聽后表情格外一致:對,就是這題!三道題里最莫名其妙的一道,讓人根本摸不著頭腦。
面對這題,他們基本屬于自暴自棄型,調侃之余有回答天氣不好正值雨季的,有回答雨季已過風沙過大的,有回答會被蝗蟲啃成渣渣的,也有回答曬多了褪色的......
反正怎么惡搞怎么來,直到最后黃興樺也沒說過正確答案。
“哦,這個我知道。”祁鏡的回答再一次刷新了他們的認知,“為了防止皮蠅蛆病嘛。”
短短一句話,成了這些天黃興樺所能收到的最佳答案。對他來說這簡直就是意外之喜,興奮之余,又忍不住繼續問了一句為什么。
“因為撒哈拉沙漠以南的區域,有不少蒼蠅的幼蟲能直接刺破皮膚鉆入皮下。”祁鏡說道,“最常見的是嗜人瘤蠅,雌蟲會把卵產在室外的衣服上,一次200300顆。幼蟲孵化后會輕松鉆進人類的皮膚下,不痛不癢。等12周蛆蟲發育成熟后,它們就會自己爬出來。”
這已經不是一句看過期刊就能說清的了,就算說他曾經去過非洲也不為過。
“你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黃興樺有點不信。
“哦,我剛才就說了,我媽當年去非洲援助過。”祁鏡又一次祭出了肖玉這塊擋箭牌,“小時候她就經常和我說這些事兒。”
黃興樺倒是把這事兒忘了:“那你也應該知道怎么預防了?”
“如果真的放在外面曬過,那拿回來用熨斗燙一遍就行,蟲卵都不耐高溫。”祁鏡解釋道,“處理起來也挺簡單的,因為鉆入皮下后會留下小孔,完全可以用手術用的鑷子取出來。當然也可以等,等它們成熟后就會離開皮下,除了傷口對身體也沒其他傷害。”
兩大段的答案讓其他人暗暗吃了一驚。
題目難度有目共睹,但電話里這位孩子竟然答得那么痛快,想想當初自己被問的模樣,高下立判。如果遮掉各自的頭銜,唯提問答案為唯一標準,至少在林志行的病歷上,他們已經失去了話語權。
“別忘了消毒防感染!”誰知這時從聽筒里傳來了一個老頭的聲音。
祁鏡連連點頭,應聲附和道:“嗯,在取蟲后確實要防二次感染。”
“你這電話電流音和回聲怎么那么大?”
“長途信號差嘛。”
“哦。”王廷嗯了一聲,嘬了兩口茶水就沒再多話。
祁鏡笑了笑,問向黃興樺:“黃主任,這個答案過關了吧?”
“嗯,從答案來看幾乎滿分。”黃興樺臉上依然沒什么波瀾,但內心深處卻是一種極為復雜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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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是一位7歲女孩,從小跟著父母去了非洲,接種過全套疫苗。一個月前她從非洲回國,剛回國時一切都還好,但從兩星期前突然出現雙側下肢潰瘍性皮損。自行處理后不見好轉,直到三天前潰瘍擴散到雙側上肢。來醫院就診時,無發熱和其他癥狀。
實驗室檢查:crp輕微升高,血液檢查各項白細胞比例和數值都正常。
“還是老樣子,想到什么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