氨基糖苷類有一類“古老”的代表藥物,最早的鏈霉素和慶大霉素。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這幾種藥物和它們的衍生物,就像現在的左氧和三代頭孢一樣,是臨床上抗菌的中堅力量。
不過后來發現這類抗生素都有嚴重的耳毒性,會摧毀耳神經。尤其是對神經正處在發育階段的孩子,毒性更甚。所以一經證實,氨基糖苷類就以極快的速度退出了一線用藥陣營。
在大三甲,因為醫療資源充足,為了用藥謹慎,它們幾乎絕跡。而在偏遠點的鄉鎮,資源不夠,像慶大霉素這樣好用又便宜的藥物還是會時不時地拿來做主攻藥物。
當然,因為其副作用的存在,兒科和孕婦依然是它們的禁忌。
現場在座的都是在大城市工作了十多年的專家,用慣了頭孢、喹諾酮、糖肽(萬古)和碳青霉烯(泰能),早就把氨基糖苷類放在了犄角旮旯里,想不起來了。
突然被人提起,多少有點坐在家庭聚會的餐桌上憶苦思甜的感覺。
只不過現在負責憶苦的是年紀最小的祁鏡,那些上了年歲的中老年專家們反倒成了只顧著思甜的人了。這讓他們心里非常別扭,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
其實在yuenan,氨基糖苷類的地位也不高。安全的頭孢和大環內酯也不算貴,完全可以替代。
細想想祁鏡說的也不無道理,病人已經到了這一步,按疾病的發展速度,能不能熬過這段休克期都說不定。即使日后抗感染抗休克成功,聽神經的損傷也很難恢復。
對于這點,那些見慣了腦膜炎的專家們比誰都清楚。
可現在真到了選藥的地步,他們還是退卻了。畢竟手里沒有藥敏證據,不選四環素而選氨基糖苷類,這說不過去。以后一旦被家屬找上門,法庭可不會管那么多,該怎么判就是怎么判。
“氨基糖苷類,先撇開耳毒性不談,它們對腎臟也有相當大的負擔。”專家c對祁鏡的這個建議持保留意見,“病人腎臟可不太好啊。”
“至少王貴現在還能耐受,所以我把它放在了首選。”祁鏡想了想說道,“要是不考慮這方面,單單以效果來看的話,氨基糖苷類的順位沒那么高。”
祁鏡的理由很牽強,幾個專家紛紛搖頭。
他們在傳染病學上的造詣并不比重生前的祁鏡低多少,都是幾十年熬出來的水平,對抗生素的運用更是得心應手。亂拳可能在診斷上打死老師傅,但在臨床治療上行不通。
經過了短暫的驚訝和冷場,老師傅們開始反擊。
專家a往嘴里灌了兩口茶,淡淡地說道:“氨基糖苷類里慶大霉素那一系抗菌譜倒是挺廣的,但也依然有諸多限制。我記得它們主治療革蘭陰性菌,對厭氧菌更是無效,對比下來還是頭孢拉定和四環素更好。”
這是個非常好的切入點,在對方自詡的藥效和用藥限制上動刀。
不過祁鏡早就有了備選方案,他本來想用的就不是什么常見藥物:“首先豬鏈球菌是兼氧菌并非厭氧菌,氨基糖苷類可以發揮療效。其次,氨基糖苷類里也有應付革蘭陽性菌的藥物。”
“有嗎?”
“沒什么印象。”
“這都多久沒用氨基糖苷了,誰還記得那么清楚。”
“是奈替米星吧。”這時黃玉淮開了口,“確實是個很少見的藥物,平時革蘭陽性菌雖然病程兇猛,但大都有完克的藥物存在。在以對付陰性菌為主的氨基糖苷家族里,奈替米星確實不夠亮眼。”
“黃老覺得我這個建議如何?”祁鏡笑著問道。
黃玉淮拿筆的手停在一邊,沒有要落筆的意思:“我覺得不怎么樣。”
作為上一世的恩師,即使祁鏡靠著重生硬生生拉近了十幾年的差距,還是覺得自己有非常多的不足。尤其在用藥經驗和對藥物的認識上,他知道自己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當然在奈替米星上,祁鏡有自己的考慮:“是不是因為奈替米星很難監測血藥濃度?”
“你知道?”
黃玉淮有些驚訝,先不說會有多少人認識奈替米星,藥物進入人體后專走那條路可不是一個年輕人能了解的。而且這家伙竟然在知道這個的情況下,還建議用它......
有問題!
“你知道奈替米星的血藥濃度很難監測,沒法監測濃度就無法預估對腎臟的影響。這是腎功能不全病人的禁忌,你為什么還要用它?”
“首先它是塊敲門磚,或者說是偵察兵。”祁鏡笑著說道,“因為用藥次數少,作用機制也和前身慶大霉素不同,所以幾乎不會有耐藥性。如果它無效,那就大大縮小了耐藥范圍,為后天的大決戰做準備。”
如此清奇的用藥思路,又一次讓會場沉寂了下來。黃玉淮也沒想到祁鏡竟然考慮到了這一次用藥失敗的情況,為了確定最后的勝利,寧愿犧牲掉眼前的勝利。
不過祁鏡的觀點太過獨到,會議上依然有許多不同的聲音。
尤其專家a對四環素類的藥物非常有信心:“祁醫生充分闡述了奈替米星的優點,但它的缺點也非常突出。我們現在是在選藥,而不是做對比。最后選定的藥物要足夠優秀才行,比起奈替米星,我沒看出四環素類抗生素差在哪兒。”
“四環素類......”祁鏡嘆了口氣說道,“奈替米星比四環素類強就強在耐藥性少,而且我敢斷定,四環素耐藥的可能性在90以上。”
“啊?”
“孩子,可不能亂猜啊。”
“你怎么就能斷定四環素類耐藥?”
“這不是明擺著嘛。”祁鏡起身敲著墻上投影出的王貴行徑路線,說道,“他們夫妻這一次去的是哪兒?yuenan北方!yuenan北方現在在流行什么?霍亂!對于yuenan這種國家,霍亂用什么藥最好?”
接下去不用祁鏡再說,眾人已經得到了答案。
“諾氟沙星、環丙沙星、頭孢、四環素、多西環素......”
在yi情泛濫得不到有效控制的當下,抗生素的廣泛使用在所難免。諾佛沙星和環丙沙星都是三代喹諾酮,四環素、多西環素都是四環素類,是治療霍亂一線藥物,用量更是可想而知。
以這個態勢,完全可以認為yuenan北部的細菌已經有了這些藥的耐藥性,而且之前林榮的用藥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這......”
“怎么把yuenan的yi情給忘了,這要是聯系在一起,確實很有道理啊......”
祁鏡這番話徹底打破了選藥的格局,至少四環素類退出了競爭。剩下的頭孢也因為救治霍亂的關系,成不了黃玉淮的首選。
一次性把兩個待選藥物全部否掉之后,新的問題出現了:“你認為用奈替米星配阿奇霉素?”
祁鏡想了想,點點頭:“我覺得沒什么問題。”
黃玉淮聽了他的答案,臉上神色陰晴不定,最后搖搖頭說道:“不行,阿奇霉素和奈替米星只能選一個,另一個位置得留著。”
這句話只有簡單的20多個字,算上標點符號都不過30,但信息量非常巨大。
整張長桌邊因為各自級別和理論基礎的原因,對這句話的理解分成了三個不同的層次。
高健、胡東升和紀清自然是最低的級別,以為黃玉淮心里已經有了心儀的藥物。而到了其他專家的耳朵里,就成了阿奇霉素和奈替米星之間有什么用藥禁忌,所以只能二選一。
只有祁鏡的想法和他們不同,不過依然沒有完全弄明白其中的道理:“是因為給藥途徑?”
黃玉淮聽后微微一愣,再抬頭看看周圍,似乎除了他以外還沒人意識到這兩個藥物的一個重要特性。經過剛才的診斷,到后來的用藥篩選,再到現在對于給藥途徑的質疑,他不得不承認祁鏡確實是棵絕佳的好苗子。
至少在傳染病學方面,這孩子的基礎知識量和各方面的思路都是一流水準。
這個年紀想達到這個高度,肯定需要長年累月的鉆研和積累,文獻、病例都不能少。或許別人還在讀大一的時候,這小子已經開始接觸臨床了吧。
黃玉淮在心里感嘆了兩聲,便回了一句:“確實是給藥途徑。”
一少一老,一問一答之間看似交待了個問題,但話進了別人的耳朵里卻像什么都沒說一樣。
給藥途徑?
王貴已經感染性休克,那說明細菌和細菌毒素已經入血,這時候都是靜脈滴注最為靠譜。難道靜滴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嗎?還是對病人的身體有負擔?
“當然不是!”黃玉淮用筆敲了敲手邊的茶杯,淡淡地說道,“你們是不是都熬夜熬糊涂了?旁邊三個小崽子或許懂得少些,但你們都是一線大主任,不應該不知道這兩個藥進不了血腦屏障吧?”
“奈替米星確實不太知道,但這個阿奇霉素似乎......”
“都是被這耐藥給害的,平時腦膜炎都用頭孢和喹諾酮,正常情況下進不了大腦,卻可以在腦膜炎的時候進去發揮效果。可是繞過了耐藥抗生素,卻讓我們顧頭不顧腚,阿奇霉素進不了血腦屏障,永遠都進不去。”
“難道奈替米星也進不去?”
祁鏡坐在一旁搖了搖頭:“氨基糖苷類里只有阿米卡星能進去,其他都進不去。而且阿米卡星進入大腦后濃度也沒多少,如果只是靜滴的話,對腦膜炎來說確實雞肋了一些。”
“你知道你還選?”
祁鏡解釋道:“這不是有鞘內注射嘛,直接把藥物打進腦脊液,強迫抗生素進入大腦不就行了?”
這正是祁鏡覺得奇怪的,在他看來鞘內注射明顯是個不錯的方法,不知道黃玉淮為什么要否定。
“黃老,你應該考慮過鞘內注射吧?”
“考慮過,不過我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太好。”黃玉淮說道,“我以前遇到一個豬鏈球菌病人,也是用的鞘內注射給藥。但因為藥效不夠強,最后誘發了顱內壓升高,腦疝,死亡。”
祁鏡點點頭。
現在看來黃玉淮是想分兩條路走,一條透過血腦屏障進入大腦,治療腦膜炎。而另一條則在血腦屏障外,圍攻血液里的細菌。
“阿奇霉素和奈替米星之間,我還是選奈替米星。”祁鏡說道,“原因我之前也說了,現在病人的腎臟還能用,等過了一段時間真到了需要奈替米星的時候,說不定他的腎臟已經不行了。”
其實他得出這個結果也是無奈之舉。
面對多重耐藥最強藥物組合失效的情況,他實在有些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感覺。
在重生前那會兒,國內已經有了不少新的抗生素出現。不管是藥物作用機制還是藥效強度,都要比老藥來的可靠。
再看看現在擺在面前的藥物,頗有種小米加步槍的感覺。
比如替加環素,藥效非常強勁,對復雜性感染有非常好的抑菌效果,但輪到國內上市的時候已經是2012年。還有利奈唑胺,不僅可以對抗耐萬古霉素的細菌,更是對付呼吸道感染和血液感染的一線藥物,但國內就算出現仿制藥也得等到2015年原廠失去專利以后。
其次的還有達托霉素,抗菌譜和萬古霉素相仿,但卻能對付多重耐藥性極強的陽性菌,是這方面的首選藥。但該藥直到03年也就是去年,才剛在米國通過fda,而到國內上市也得十多年之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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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要考慮頭孢菌素的耐藥問題。”祁鏡說道,“我之前也說了yuenan頭孢運用廣泛,尤其是二三代頭孢,很有可能已經耐藥。”
面對這種局面,最后還是得由黃玉淮來下最后的決定:“奈替米星一代的頭孢氨芐,就這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