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診斷
龐老太是第一批進醫院的病人,已經八十多歲了。
老人育有兩女一子,家庭和睦,晚年生活算過得去,至少孩子們會回家看看他們,錢也夠花。直到幾年前老伴因為肝癌突然離世,她又被腦梗纏上,這才給家蒙上了一層陰影。
老太的腦梗比較嚴重,又上了歲數,病后復健效果不好,自理能力非常有限。尤其是她的下半身肌肉萎縮得厲害,下地走路幾乎成了奢望。
子女平時工作忙,先后請過好幾位保姆,也砸了不少錢,可結果都不太滿意。
龐老太平時的吃喝拉撒都得靠人幫忙才行,保姆努力做上一天沒什么問題,十天半個月也能馬馬虎虎,可日子久了任誰都會懈怠。久病無孝子這句話雖說有些絕對,但在大多數情況下依然適用。
連兒子都做不到,何況保姆。
前幾位有些是日常照料不細心被勸退,或者久而久之覺得太累做不下去最后只能請辭。這些也就罷了,畢竟子女自己也知道照顧這么一位老人有多累,況且他們的要求也確實不少。
可最近一位新來的就有點離譜了,上任工作不到一個月就讓老太壓出了褥瘡,最后還是去了醫院,靠頻繁的翻身換藥才慢慢養好。
公立醫院態度上肯定沒法和養老院比,護工更是一對多服務,照顧肯定不周全。
但那兒的醫療能力卻是實打實的。
壓瘡的危害相當嚴重,在大三甲是不被允許出現的東西。如果有,那基本就離吃官司不遠了。所以一旦有臥床病人進院,接待護士都會進行壓瘡的預防宣教,醫生每天也會早查房時詢問病人的翻身情況。
對于自己開公司做了十多年大老板的雷志成來說,老娘的健康問題是第一位的。一晚1000的花費根本算不得什么,只要能把老娘調理好,讓她安享晚年就行。
公立大三甲醫療實力確實不錯,兩個星期壓瘡就好差不多了。如果可以的話,雷志成真的很想把老娘安置在醫院里,這樣至少在健康問題上他能安心些。
可惜醫院實在缺少好的病房。
在丹陽,有單間超過50平VIP病房的公立醫院也就只有丹陽醫院和一院兩家。另外有一家私立醫院也有,可惜是男性專科醫院,醫生的水平堪憂。
為了床位他特地去問過,兩家公立醫院的vip病房都處在滿員狀態,而且里面都已經住了好些日子,短期內不可能有空床。vip再往下就是各科的普通單人間,3040平左右,房間還算寬敞,就是配套設施差了幾個檔次。
如果沒有朱巖新建醫院的病房,他肯定會在丹陽醫院和一院之間做個選擇。
設施差就差一點吧,至少自己陪夜的時候還有張沙發可以睡,不用和其他多人間病房那樣人擠人。普通病區的樓道要吵鬧得多,房門的隔音效果肯定不會好到哪兒去,到時候也就只能忍了。
就在這個時候,丹陽醫療中心開張大吉。
剪彩時,雷志成也在人群里,儀式后還特地去了病房參觀。老年科的最高檔病房,論硬件基本做到了丹陽頂尖。人員配置上,也有上京三院退休主任坐鎮,護理方面更是請來了專業團隊。
就在這樣的雙重刺激下,他自然認定醫療中心就是不二之選。
老太身體本來就沒什么太大的毛病,就算科里的年輕人實力不怎么樣,可有老專家坐鎮,怎么也不會出岔子才對。
而最讓他安心的還是護理方面的一對一服務,所有護工都經過半年培訓,還都有大三甲護理經驗。她們不僅全天24小時看護,一個月也只休息2天,給了家屬最大的自由空間。
這樣的水平,收費自然不會便宜,可雷志成不在乎。
就這樣,醫療中心開業的第二天,他便把自己的老母親送進了老年科,308病房。
現在龐老太出現肺部感染,并非是醫院護理上的問題,也和老年科的醫生們關系不大。說到底,還是雷志成太輕視“腦梗后”這三個字了,以為自己母親只要接受專業的服務就不會出事兒。
其實腦梗一直都是個隱形殺手,不夠往往藏在幕后,很少自己出手。
只要第一時間治療得當,腦梗程度不嚴重,它就不太會下場奪人性命,有時候可能還會讓人覺得它并沒有多么可怕。
可一旦病人偏癱后復健不理想導致長期臥床,腦梗后產生的神經系統癥狀就會展現出威力。隨著時間慢慢的推移,這位幕后黑手的兩大護法就會慢慢現身,慢慢地侵蝕病人的身體。
一個是壓瘡,臥床病人的老對手了。
因為腦梗會切斷中樞和外周神經的聯系,所以有些病人就算碰上了也毫無感覺。
不過老對手大家都知根知底,平時只要積極翻身,降低皮膚壓力和剪切力就能預防。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丹陽醫療中心的老年科做得還不錯,至少床位上還沒出現過壓瘡病人。
略過壓瘡這波先鋒軍,接下去要遇到的便是主力軍——肺炎。
腦梗后的肺炎一般是異物吸入進肺部后產生的吸入性肺炎,自從壓瘡被積極預防后,吸入性肺炎就成為了腦梗后死亡的重要原因。
現在老太的情況有點微妙,微妙到老年科值班的那位住院醫生有些懵,而幫忙代為處理的陳冰也不知該怎么辦才好。
“你們這兒的備班呢?”祁鏡一到科室,首先找的就是值班醫生,“你不找你們的備班,卻讓我的人來找我?”
“備班他,他關機了......”
值班醫生剛畢業第二年,本來在二甲的大內科工作,該輪的科室都輪過,這次肯來這里的主要目的就是改善收入。實在是那家二甲收入有限,一個月能有1000出頭就不錯了,來這兒工資獎金擱一塊還能翻一番。
朱雅婷肯簽下他也是因為醫院底子薄,沒什么教學能力。這人剛考過執業證書,至少算個執業醫生,拿來就能用。
可惜,臨床醫生的能力不僅是考試做題,關鍵點還在于臨床工作時的應變能力上。相比起來,同樣考過了執業證書的陳冰,因為在大三甲歷練過,待的又是各種慢性病橫行的腎內科,所以各方面都要強上許多。
這一點從對病歷的解讀上就能看出來。
值班醫生看到這個血壓第一個反應是休克,這點并沒有錯。但在意識到可能休克之后,并沒有做進一步的精細體檢去驗證,而是直接找上級了事。
作為執業醫生實在差了點意思。
陳冰雖然也叫了祁鏡,可在叫上祁鏡之前自己就已經做好了該做的一切。這通電話打過來的用意當然也是求助,但至少祁鏡想要的各種檢查答案,他都能第一時間回答。
除了這些之外,最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那份看似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血常規報告。
“你見到這種病人,懷疑是休克的時候就只會叫上級?”祁鏡立刻劃清了陳冰和他的級別差距,問道,“你做過心電圖嗎?復查了血常規嗎?復查了血生化嗎?做過完善體檢嗎?體溫多少?近期老太太的病情是種什么變化,為什么突然就這樣了?想過沒有?”
值班醫生沉默在一旁,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
在原單位,他也遇到過休克,可每次搶救都有上級醫生在身邊,他只需要打個下手就行。現在備班玩起了失蹤,到了真正一個人的時候,手足無措就成了他唯一的反應。
“祁學長,乳酸出來了,沒升高。”陳冰從值班室跑了過來,“酸堿平衡也沒問題,現在心率一直在8090之間,血壓依然75/55左右,氧飽和度也沒問題,看上去不太像休克。”
祁鏡點點頭,看向了一旁的護工:“阿姨,老太太的小便多不多?”
“還好吧。”阿姨一直站在老太身邊,回身拿出櫥柜抽屜里的小本子,說道,“我一直都記著,老太太今天已經尿了1100了。”
“尿量不算少,血壓以前就很低,又是嗜睡狀態......”
祁鏡看了眼之前的血壓和心率數值,又看了眼剛掛上去的抗生素,說道:“阿姨幫忙看著點吧,我們先回辦公室,如果心電監護有什么問題的話......”
“我懂,一旦報警了我就來喊你們。”
“嗯。”
現在醫院正處在起步階段,病人一旦出問題很有可能會把整個醫院掐死在萌芽階段。別看雷志成是朱巖的老朋友,真到了關乎家人性命的時候,朋友這層關系反而會起反效果。
“腦梗后第四年了,臥床那么久,大概率是吸入性肺炎。”祁鏡說道,“不過應該還沒到休克的程度。”
值班醫生心里沒底,聽到上級醫生這么說總算松了口氣。
“看你一臉滿足的樣子,這就沒事兒了?”
祁鏡又重新翻起了病歷夾,把這段時間做的血常規檢查又掃了一遍:“白細胞計數出現那么大的波動,你們竟然沒反應,甚至還停了抗生素,腦子呢?”
“可......可這是治療組組長開的醫囑,他要......”
“他沒腦子你也沒腦子?體溫還在,白細胞突然掉到了正常范圍,你竟然沒覺得奇怪?”
值班醫生不敢吭聲。
他當然覺得奇怪,但也就這樣罷了。80多歲老太患了肺炎,本該是場長時間的戰爭,忽然白細胞降到正常范圍,這應該是件喜聞樂見的事兒,誰會揪著背后的原因不放呢?
祁鏡嘆了口氣,看向陳冰:“如果是你,你會怎么辦?”
現在擺在陳冰面前的是幾張很普通的血常規,但里面白細胞計數的數值出現了非常詭異的動態變化。
9/20,白細胞計數8.5。
9/22,也就是昨天,一共做了兩次血常規,一次是上午,白細胞計數突破了10,達到了12.2。可到了晚上復查的時候,這個數字又退到了正常范圍,4.1。
9/23,今天白細胞再次上升,又回到了10以上。
陳冰沒見過這樣的病人,從之前打電話給祁鏡之前就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可直到現在腦子里也沒一個確定的答案。本來他還想問問在辦公室掃郵箱的兩位姑娘,可回去看到她們還在探討郵箱中的病歷,想想就算了。
“這種變化肯定有問題,換做我的話,會去找檢驗科查證準確性,說不定是檢驗科那兒出了問題。”陳冰把自己能考慮到的所有情況都想了一遍,覺得沒什么遺漏后,說道,“如果檢驗科沒問題,就等一小時后再復查。”
陳冰的回答還算嚴謹,也知道如此大幅度的數值變化肯定有問題,不會坐視不理,更不可能因為一個白細胞計數去撤掉抗生素。
祁鏡看向一旁的值班醫生:“你現在的任務就是給備班打電話。”
值班醫生兩手一攤:“已經打了好幾個了,他就是不接......”
“打到接為止!”祁鏡看在他是朱雅婷聘來的面子上,沒太為難他,只是警告道,“我不為難你,病人也不用你管了。不過我希望12點之前他能出現在我的面前,不然后果自負。”
這算不難為我???
值班醫生終究是醫院里最底層的生物,加上本來實力就不濟,只能聽人擺布。面對如此強硬的態度,他實在欲哭無淚:“要是一直不接怎么辦?”
祁鏡看著他就像看個傻子,用手指點了點腦門:“自己想辦法!!!”
說罷他便離開了老年科的辦公室,轉身去了自家診斷部。老太的白細胞計數變化是個很好的教學素材,可以好好給這三個新來的學生上一堂課。
陳冰又重新掃了一遍老太的病歷,記下幾個關鍵數值后就想往門外走。誰知剛要拔腿,值班醫生一把抓住他的白大褂袖子:“兄弟,幫我想想辦法吧......這備班不接電話怎么辦啊???”
“知道他住哪兒嗎?”
“知道是知道,只是......”
“病人都不讓你管了,還是快點去吧。”陳冰看了眼時間,告誡道,“你還有三個半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