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岸希望收到妻子的回復的時候,伍漢康卻希望收不到妻子的回復。
這個二胎生得實在是太艱難了。伍漢康盼望妻子能夠早些生產,以免她無端地白受些陣痛之苦。那種痛苦他作為一個男人沒有受過,但是卻知道如果把疼痛分成十個等級的話,陣痛被列在最高級的十級。他無法身受,但是卻能感同。
但同時,伍漢康又有一絲希望妻子能晚些生也好,說不定還能等到他把公司的事情處理完回去陪產。
總之內心十分糾結。
然而最糾結的是眼前的這批貨。
客戶就立在那個高高的指揮臺上全程監督著他們的一言一行。就像是一個監工在看管著一群干活不賣力的奴隸一樣。誰也不知道他手里的鞭子什么時候會落下來,誰也不知道鞭子會落到誰的頭上。
伍漢康干一會兒活,還得時不時地往指揮臺上瞄一眼。生怕老爺子又急火攻心倒在指揮臺上。
時間邁著忠誠的步伐一步一步地向前進,毫不留情地將拖延它步伐的一切甩諸腦后,任他們放聲悲啼。
從事快遞這個行業無時不刻都在與時間抗爭。快遞快遞,不快能叫快遞?
可是伍漢康卻極少有機會像今天這樣與時間抗爭過。與今天比,過往的日子實在可謂是從容愜意、云淡風輕。
伍漢康記得埃及有一句名言:“人類懼怕時間,時間懼怕金字塔。”時間是否真的懼怕金字塔他不知道,但是人類懼怕時間卻是真的。在時間面前,人類顯得極其渺小。時間是把銼刀,可以打磨掉一切,無論是歷史還是悲歌,無論是荒冢還是英雄。
現在,這群追趕著時間的疲憊不堪的業余分揀工們,就像與大部隊跟丟的后勤人員。等到他們聽到了前線的槍炮聲才發現,想要到達前線先要面對迷陣叢叢。
“這下可涼透了!”累得精疲力竭的江岸瞟了一眼指揮臺上的徐家朋,對伍漢康大聲說。
“誰說不是呢。”伍漢康大聲回應著自己的戰友。傳送帶盡頭的目光所及處,物資堆積如山。
這完全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正當伍漢康嘆息之時,一聲汽車的喇叭聲由遠及近。這個聲音如此之響,以至于人們身處在分揀機械的叢林中也聽得十分真切。人們紛紛在手頭忙著操作之余向發出聲響的方向望過去。卻見兩道光柱直直地向分揀中心襲來。等到光柱快速移到分揀中心門口時,才發現來的竟然是一輛大型巴士。
伍漢康和江岸停下手里的工作跑過去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巴怎么能開到公司里來?
只見從大巴上跳下了一個男人,沖著伍漢康和江岸高喊:“伍總、江總,我帶人來啦!”
伍漢康和江岸大喜,迎上去問:“是譚華林啊!你帶了多少人?”
譚華林回答:“一車。”
“一車是多少?”
“小的不算,40多吧。”
小的不算?這是個什么意思?
不容伍漢康和江岸細想,從大巴上依次下來男女老少一群人。幾個小朋友高興地從大巴上跳下來互相追逐、打打鬧鬧。
“這是?”伍漢康指著他們問。
“這些都是我親戚。”譚華林解釋說,“我們本來是在一個餐廳吃年飯。聽說咱們這里有緊急物資要送往江城,還缺人手,他們都要求來幫忙。說是要為處于疫區的江城出一份力。喏,這是我姐夫。這輛大巴就是他們公司的。”
三個小時前,這一群人正是坐著這輛大巴去一家餐廳吃飯的。
譚家四代一共50多人,在當代的社會中可謂是一個大家族。這么多年來,這還是頭一回整個家族的人都湊得這么齊,能夠聚在一起吃年飯。要是擱在往年,一定不會跑到餐廳里來吃年飯。就在老宅子里擺個五、六桌就行了。還可以在吃年飯之前擺個香案祭祭祖先。可是老宅子已經被拆掉了,找一個可供50多人活動的房子并不容易。
譚華林的姐姐雖然有個大別墅,但是他們一家平時都住在城里那個能欣賞江景的大平層里。別墅雖然大,但是從城里開車過去也得一個多小時。大晚上的一個多小時折騰過去,再一個小時折騰回來。青壯年倒沒事兒,老人和小孩可受不了。
所謂的天倫之樂,并不是什么驚世駭俗、并不是什么激情洋溢,無非就是一家人吃個飯、喝個酒、聊點兒親戚和街坊的八卦新聞而已。
但是這樣其樂融融的氣氛,卻偶爾會被某條新聞、某個數據打斷。眾人不禁頻頻陷入驚訝與同情。
江城,那座遠方的大都市,雖然離海城很遠,但是這里的人們或多或少都與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有的人青年時代去那里做過碼頭工,有的人學生時代在那里上過學,有的人去那里出過差,有的人去那里看過櫻花吃過鴨脖,有的人在那里轉過車……
當那一千多萬人陷入困頓之中時,我們這五十多人在享受著天倫之樂。當成千上萬的人在飽受病痛與困倦時,我們這五十人在享受著安寧。這是多么大的反差?
當譚華林收到公司的返崗通知,告訴爺爺奶奶、爸爸媽媽自己公司有緊急救援物資要送往江城,自己必須趕回去加班時,姐夫一拍大腿說:“那還等什么?我們一起去!”
“啊?”正在穿外套的譚華林沒反應過來。
“你們快遞公司不是人手不夠嗎?我們這些人閑著也是閑著,我們一起去幫忙啊!”
“這個……”
“我們人多力量大!哈哈。反正飯也吃完了,在哪里聊天不是聊天?”姐夫對爺爺奶奶說,“我們用小車送你們和小朋友們回家休息。我們這些人坐大巴去幫忙。”
爺爺手一擺,站起來說:“休息啥?我們一起去!你奶奶在車上看小孩,我跟你們一起去干活。我年輕那會兒干過碼頭工,身體結實得很。都去都去。這可是要送到江城去的物資。早點兒送去早點兒救人!”
于是這個能容納十桌人的大包間一瞬間人就走空了一半。把服務員和另外幾桌的客人都看愣了:吃個年飯而已,怎么這幫人急吼吼地來,又急吼吼地都跑光了?
就這樣,男女老幼一個不拉地全用大巴拉到快遞公司的分揀中心來了。
“太好了!小譚,你這回可立了大功!”伍漢康大喜,把譚華林的肩膀猛的一拍。
譚華林對從大巴上下來的那群人說:“小朋友全部都上車啊。除了要撒尿的外,都不許再下來了。”又指著江岸,“這是我們負責運營的老總,大家都聽他的指揮啊。”
譚華林站在江岸面前說:“江總,人給你帶來了。怎么用,你來吩咐。”
“好!太好了!謝謝你小譚,謝謝你們!”江岸沖大伙兒一抱拳,然后在前面領路,“那請大家跟我來。”
“大家都跟上啊,注意腳下,注意安全!”譚華林說著,和伍漢康一起維持秩序。
這一下來了40多個人,戰斗力翻了一倍多。雖然都是烏合之眾。可是伍漢康、駱嘉珊這些人一個小時前不也是烏合之眾?
這幫烏合之眾,今天要眾志成城地扳倒分揀這道難關。
在疫情如此嚴峻的情況下,無數的逆行者排除萬難奔赴抗疫前線。在大后方,同樣有一群逆行者,他們舍棄了家庭的溫暖與天倫之樂,在這一個曖冬的除夕來到冷冰冰的快遞公司的分揀場地,搬起一件又一件冷冰冰的快遞包裹。
天若有情天亦老,亦不過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