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通自白無異于石破驚天,任鵬驚住了,白錦玉驚住了,而事先已經知道的人再聽一次,也仍為之震動。
白錦玉忽然明白了為何鳳辰握著的手會收緊,喜怒不形于色的君子,只有這一點點泄露了心潮起伏。
白錦玉轉過來看向鳳辰,鳳辰感知到她的注視,轉過視線,與她交匯了難言的一眼。
任鵬臉上大大地怔愣著,就像被人一鞭子抽懵了,嘴巴緊緊閉著,冷汗涔涔而流。
任莊主從地上拾起他的刀,雙手顫抖地奉到他的面前,悔不當初道:“是我犯下的罪,我對不起你娘!該和你娘一起去死的人是我,你該尋仇的人是我,我當初就不該答應姚霜的這個辦法……”
“你胡說!”任鵬打斷他的話,一把抽過長刀后退,護著手里的火藥狂吼道:“你這個老糊涂為了給他開脫真是無所不用了!居然連殺人都替他頂,你無非是想阻止我毀他的墳冢尸骨,我告訴你,你休想!”
任莊主急得雙手舉天悲鳴道:“不,不是我替他頂,是姚霜替我頂了殺人啊!此事千真萬確,我絕對沒有騙你,”說著他兩手在襟前一扒,露出了精干的胸膛,道:“你看看這個!”
任莊主的心口上赫然有一個黑手印,這個手印纖細,一看便知是女人打的。
白錦玉正奇怪,什么女人會給個老頭心頭蓋個章,卻見任鵬的顏色已全變了。
任莊主對任鵬道:“你應該認得出吧!這是你外祖母自創的焦蒿掌,世上只有你娘和你的兩個舅舅會使。此掌威力極大,受了此掌的人一輩子都會留下傷痕。但此掌也是拒敵自傷、玉石俱焚的招術,若不是逼不得己你娘絕不會對我使出這一掌啊!”
任鵬盯著那個黑掌印,滿色已經慘變。
任莊主又道:“當年我閉關修煉我派上乘功法,你娘和姚霜為我護持。誰知,我一不小心走火入魔,完全失去神識。意識不清之下竟將你娘和姚霜當仇敵一樣痛打。姚霜被我打暈在先,你娘苦苦支持,可惜最后還是不敵,被我勒住了命們!你娘為了掙開我,情急之下使出了這招焦蒿掌……但,她終究是下不去手,僅僅只有五成掌力落在我身上,而她自己承受了大部分威力,以致經脈盡斷……”
任莊主痛苦地回憶著訴說著,幾乎聲淚俱下,任鵬聽了,呆立著,仿佛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驚愕與難受中。
突然,他嘴角劇烈地一抽,咯咯地狂笑起來,越笑越厲害,連站都站不住了。他笑了好久,連刀也拿不穩了,連火藥都丟了,一直到最后他的聲音還再笑,但是眼睛里已無半點笑意。
“你騙我!你騙我!”他陡然斂笑暴怒,呵斥地朝任莊主吼道:“你就這么想死?你這么想死,那你就趕緊去死吧!”說畢,他大刀一斬揮下!
刀風凌厲,一個人影飛掠,只聽“啪”的一聲,刀竟橫空被人用兩只手夾住了!
任鵬懾得一怔,就看清夾住他刀的人是鳳辰。
他這一怔,鳳辰趁機雙手一搓,三尺長刀當即廢鐵一樣的飛了出去,“奪”一聲橫腰插在了三丈外一棵樹上。
白錦玉嚇得腿發軟。
鳳辰去得實在太快了!
方才千鈞一發之際,她只覺身旁白影一閃,幾乎剛感到鳳辰松了她的手,眼睛就看見鳳辰用手截住了任鵬的刀。
所有人都為之駭然,任鵬的刀是那么快,但是鳳辰的身法竟比他的刀還快,太驚人了,但更驚人的還是他竟然徒手就夾住了任鵬的刀!
白錦玉猛地驚醒過來,目光立即朝鳳辰的雙手尋看去!看過后,她松了一口氣,鳳辰的雙手完好無損,謝天謝地,但就算這樣,她還是忍不住地一陣心慌后怕。
任鵬盯著遠遠插在樹上的刀,無法相信又不可思議,而后整個人開始顯得十分失魂落魄起來。
鳳辰望著他,道:“你已經錯怪了姚霜二十三年,你難道還要辜負他嗎?”
看似簡單的一句問話,竟然使任鵬全身發起抖來。
鳳辰走到另外一邊,抬手托起任莊主,對他二人道:“姚霜當年為莊主頂罪就是不想看見你們父子相殘,也不想看見任少莊主自尋短見。如果你們今日在他墳前仍要上演弒父的一幕,如何對得起他曾經背負的一切?”
“姚霜……”任鵬看著“姚平之墓”,念著他的名字苦笑。這世上最慪人的事,恐怕莫過于你一直嫉恨的人其實真的是個對你很好的人。如果說還有比這更慪人的,那就是這個人已經不在人世了。
鳳辰停了停,又對任鵬道:“你娘親即使在生命最后一刻,寧愿多傷自己幾分也不忍心對任莊主痛下殺手,足見她對任莊主情深繾綣。她很清楚任莊主是失去神識誤殺她,或許她從來也沒有怪過他。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如果你殺了任莊主,你娘親會喜歡你這樣為她報仇嗎?”
鳳辰語調溫和,但說出的話卻好比刀扎在人心上。
任鵬身高八尺,生得虎背熊腰,也是個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但這一刻竟想個走失的孩子一樣,頹然無措。他雙手捂著臉孔,嘴里喃喃念叨著:“我該怎么辦,我要怎么辦……”
任莊主起身靠近他:“鵬兒……”
“別過來!”任鵬警覺而又害怕地后退:“你別過來……我求你別過來!”
任莊主依言定住,不敢上前刺激,只悲慟地望著任鵬。
任鵬忡怔地走到那插著長刀的大樹旁,沒有意識似地拔下了刀。
接著,他徐徐看了一眼姚霜和安平公主的合葬冢,繼而仰首看了看枝葉如蓋的銀杏樹,銀杏樹之上,明月如鉤,繁星點點。
任鵬緩緩地閉上眼睛,兩行滾燙的熱淚從他的眼角滑下,流經太陽穴,落進了他的鬢發里。忽然,他長吼一聲,提了刀拔步逃也似地狂奔而去,一轉瞬,嘶吼的聲音還能殘殘聽見一點,但人已經消失在了山林的黑暗中。
“鵬兒!”緊跟他身后,任莊主疾步追去,沒多久也消失在了三人的視線中。
明月當空,幽藍幽藍的天幕上繁星璀璨,清風徐來,老銀杏樹的葉子發出沙沙的輕響,樹下有一對愛侶的合葬冢,一切如此安謐平靜。
鳳辰、白錦玉、謝遙好一陣都沒有說話,空氣中似有什么消散不去。同時,這里靜了,山腳下市井里的熱鬧人聲就隱約可聞了。
鳳辰問:“想去玩嗎?”
的確有點分心的白錦玉回過神來,點點頭。
鳳辰溫柔一笑:“那就走吧!”
謝遙聽了,轉身合劍向鳳辰施禮:“殿下,我想再待一會兒。”
鳳辰理解地點了點頭:“好,我們之后在車馬停歇的地方匯合。”
謝遙俯首應允。
鳳辰轉過頭來,對白錦玉道:“我們這就走吧!”
白錦玉看著他要去的方向道:“走正門啊?”
鳳辰莞爾道:“該走的人都走了,不用繞小路了,前面熱鬧點,”
白錦玉當然欣然同意,二人又向姚霜和安平公主拜了三禮,這才攜手而去。走了沒有幾十米,白錦玉突然拍了下腦袋,連奔帶跑地又折了回來,一回來就往姚霜和安平公主的墳頭上扒。
只見她從懷里摸出一個小紙包,打開也不知是什么就朝墳尖上一撒,末了還用手在腳下扒拉了些泥土往上面拍了拍。
“你干什么?!”謝遙氣得都忘記了用敬稱。
鳳辰緩步走回來幾步,并沒有十分靠前,更沒有阻止的意思。
看到謝邀快瞪出眶的眼珠子,白錦玉拍了拍手上的塵土趕緊道:“哦!這些是芝麻籽!我們廬州那里有個風俗,在雙親的墳冢上種上芝麻可以保佑他們的子孫運道昌隆,正是芝麻開花節節高嘛!對你很好的!”
謝遙真的無語了,一張俊臉不知道該做何表情。
鳳辰忍俊不禁,白錦玉跑著朝他走來,像完成了個很大的任務道:“這下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