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沉的日頭在晉王府重椽的角檐上灑下余暉,清風徐來,園中花香四溢,和著漸漸聲弱的蟬鳴,令人心骨皆清。
與此雅靜不同,晉王府的前門后門,形形色色的男女老幼像拍上墻的泥巴扒在門框上,探頭探腦地擠著往王府里面瞄。
人群嘰嘰喳喳,后面的人把前面的人往里推,前面的人一個勁的往后躲,等后面的人被推到前面,又學樣地開始往后躲。
眾人你推我搡,忽然,一只紅色的竹球從人群腳下滾了出去,骨碌碌地,筆直滾進了晉王府。
人聲頓時安靜。
所有的視線都聚集在那一圓紅色上,看著它仍然不停地往前翻滾,一直滾到了庭院的中央才停了下來。
眾人壓著呼吸,將目光從遠處收回,才發現不知何時竟將一個梳著沖天辮、光屁股穿肚兜的小男孩擠到了前排,而此時此刻,這個小孩正直勾勾地看著那個球。
人群像被集體施了定身術,動也不動。
不久,一只白嫩還沾著塵土的短腿爬上了朱紅的門檻,眾人齊齊一聲低呼,同時后退一步。
騎在大門檻上的光腚小孩慢慢扭動身軀,賣力地將另一條腿也爬了進去。小心落地后,他邁著兩只胖腳丫毫不猶豫地顛顛跑向了那個紅球。
在場人的心全揪在了一起,這可是堂堂晉王殿下的王府啊……一個也不知道哪兒來小屁孩就這樣堂而皇之地跑了進去,那還不死定了?
剛這么想,一個頎長的身影從一旁垂花門里走了出來,眾人頓時心中一凜,為這個小屁孩捏了一把汗。
有人靠近,小孩果然停足,待他抬頭看見人,甚至往后退了一步。
來的這個人是個年輕的男子,長得比他家隔壁的小丫還好看。這個人其實沒有恫嚇他,但不知為什么,他卻冷得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是你的嗎?”謝遙彎下身子拾起地上的球。
下一刻,“哇——”一聲,男孩突然爆哭。
謝遙玉面無色,嘴角抽搐了兩下。
男孩越哭越大聲,這時從垂花門里又跑出來一個綠衣的年輕男子,陡見庭中場面,男子步履先是一頓,接著噗嗤笑了出來,幾步上前從謝遙手里拿過紅球,蹲下身遞給那個小男孩。
“是你的嗎?”言洛笑眼問。
小男孩哭聲即止倏地雙手抱住了球,眼淚鼻涕糊一臉地怔怔看著言洛。
言洛伸手彈了彈他的沖天辮,剛欲說話,門口“撲咚”一聲跪下一個婦人。
婦人滿面惶恐地朝門里磕頭如搗蒜,口中連聲求饒:“小兒年幼無知,冒犯了王府,求二位老爺大恩大德放過我的孩兒,饒他一命!二位老爺若要責罰,就責罰民婦,民婦管教無方愿代兒受過!”
言洛起身,迷惑地看向謝遙,問:“我們很老嗎?”
謝遙清冷的眸子掃了婦人一眼,言洛趕忙道:“你行行好還是別看人家了,你能不能看人的時候帶點感情?這么冷若冰霜,小心嚇著人家在門前自刎。”
謝遙無語。
言洛哄了小男孩幾句,牽起他的小手走到門前,將孩子還予婦人:“大姐快快起身!晉王殿下已決定敞開前后府門給人方便,這條主道從昨日起便可由人自由通行來往了,沒有什么忌諱,大姐不必如此驚慌!”
婦人戰戰兢兢地站起來,同身后眾人一齊將信將疑地看著言洛,言洛見她仍很緊張,和顏悅色道:“這兩日在門口來來去去不少人,但只有你家孩兒走了進來,他做了大人都不敢做的事,膽色可嘉,大了一定不同凡響。”
婦人不敢相信,孩子闖了晉王府沒有被斥責,反而還獲得了這樣真情實感的表彰,錯愕地狠狠咽了咽喉嚨,遲遲才道:“謝……謝謝老爺!”
人群里有人壯起膽子問:“晉王府以后真的可以任人出入了?”
言洛對問話者彬彬還禮道:“是啊,各位瞧這前后門都已無侍衛把守了。以后大家只要不打擾內院,在這府里借個道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有人又問道:“晉王殿下為何要如此行事?”
言洛笑了笑,道:“殿下想給大家行個方便罷了。”
“哦!”人群發出似懂非懂的了然。
言洛目光越過人群,看到張猛帶著手下驅著馬車到了王府前,于是合起雙臂向門前一眾拱手道:“今晚殿下與王妃要往宮中赴宴,車馬已至門前,還勞各位父老鄉親大哥大姐稍許移步,挪出一些地方,以便殿下與王妃登車!”
聞言,合圍的眾人當即分列兩邊遠遠地退開到了王府外圍。
他們退開的距離拿捏得極有分寸,是個既怕被晉王夫婦撞見,又生怕自己什么都看不見的距離。
月上柳梢之時,白錦玉和鳳辰雙雙盛裝從府里走了出來,白錦玉看見備好的車馬,跳著一步當先上了步階,鉆進了車廂。
立在車前的謝遙見之皺眉,鳳辰拍了拍他肩頭,示意他寬心。
鳳辰登上車于白錦玉身旁落座,車馬啟動后,一直唇角上揚的白錦玉終于讓鳳辰忍不住出聲道:“這么高興?”
白錦玉理所當然道:“是啊,能去宮里吃東西當然得高興了!御膳房做的菜肴我真的從來沒在別的地方吃到過。”
鳳辰啞然失笑,停了一停,提醒她:“今晚這場宴席朝中重臣將悉數出席,‘岳父大人’也會在場的。”
白錦玉絲毫沒被嚇住,還似早有所料地點點頭,非常淡定跟鳳辰分析道:“不怕!今晚是帝后宴請各國來游學的王公及學子,主賓是他們,再加上皇親國戚文武百官,屆時人數一定很多,誰會注意我呢?我只管泯滅人群好好品嘗美食就行了!”
鳳辰一笑,張口欲言其他,略加思忖,還是決定暫且不表。
一炷香后,晉王府的車馬到了大興宮附近,白錦玉理了理身上的華服,忽然,正勻速緩步的馬兒猛的一剎,她被慣力猛地一搖,幸得鳳辰及時伸手摟住才沒有撞上車板。
人還沒反應過來,車外一個并不陌生的聲音已開始叫囂:“晉王殿下呢?晉王殿下你來啦,本王等你很久了,你快出來說說你到底什么意思?”
是司馬玄!
白錦玉一路光想著玉食珍饈了,這才想起司馬玄今晚也在受邀之列!
她豎起眼睛看鳳辰,怎么……鳳辰看起來還蠻鎮定的?
司馬玄口若懸河地聲討,接著傳來言洛勸他注意禮貌用辭,在沒起到什么效果后,繼而傳來了兩路人拳腳切磋的聲音。
外面已難收場,鳳辰將掛在他身上的白錦玉扶正坐好,起身,而出。
“鳳辰你出來啊,你……”司馬玄看見鳳辰,聲音打住。
此處離大興宮已不遠,這番動靜已然有了些遠觀的看客,但既然被攔下了,鳳辰只得出面和司馬玄照面。
“見過司馬國君。”鳳辰不廢禮數地拜禮。
司馬玄大手一揮:“你別來這套!我就問你,你為什么阻止蘇兄與我見面?蘇兄與我分隔數載還沒好好聊到幾句,他還沒有告訴我他這些年經歷的喜怒哀樂,你為什么把他扣在府里不讓他出來?你有什么權力這么做!”
等司馬勛一通質問完,鳳辰不緊不慢還了一禮:“國君想問蘇兄什么?”
司馬玄眼睛一瞪:“你說這話什么意思?”
鳳辰道:“本王的意思是可以代為她回答。”
司馬玄被氣得嗆住,匪夷所思道:“你代他回答?怎么,你知道蘇兄的一切嗎?”
鳳辰道:“她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司馬玄一震,想要對他破口大罵的沖動,卻又覺得鳳辰這句話有點話風不對。他將這話在好好品了品,陡然心中一凜,眉頭擰成了麻花:“你上次說……蘇兄隨你了?你、你不會真的把蘇兄那個了吧?”
鳳辰默然。
司馬玄一個箭步沖上去就要打人,被謝遙張猛再次攔住。前進不得的司馬玄撕心裂肺道:“你禽獸不如!沒想到你長得像個人,其實內里這么骯臟下流!你兼職人面獸心,你連男人你都……”
“司馬兄!”從車上傳來制止的聲音。
被眾人架住的司馬玄停下撲騰,轉頭看向聲音來處。
金碧朱漆的車前,兩盞燈籠朦朧散著光暈,一個身影掀簾從車里彎身走了出來,云鬢紅唇,秀致的身子裹在一身粉紫的羅裙里。
白錦玉看著眼前抱做的一團,暗吸一口氣,從步階走下,路過言洛的時候,聽到言洛乖巧地喚了一聲:“王妃娘娘!”
她嚴重懷疑言洛是故意的。
司馬玄狠狠地眨了眨眼睛,直到白錦玉走到他面前,走到鳳辰的身側與他成雙而立,他才恍惚地松開了手中一個護衛的衣領。
心中好好做了一番鼓舞,白錦玉欠身向司馬玄福了福:“臣妾見過司馬國君!”
鶯鶯軟軟一聲,對司馬玄來說猶如蒼雷貫耳。
他心驚肉跳地看著白錦玉:“蘇……兄?”他看過白錦玉,又看鳳辰,目光不停地在二人之間來回切換。
“你們……”司馬玄剛剛還沉浸在鳳辰玷污蘇兄的義憤填膺中,猝不及防看見眼前才子佳人,一時無法理清思緒,待稍稍緩過神來,他恍然大悟又恍然大怒:“好你個鳳辰!好個觀影磊落晉王殿下!沒想到啊,難怪你不肯為我通報消息,原來你早就知道人家是女子,早就打起了人家的主意!”
鳳辰竟不還口,司馬玄更咬牙切齒道:“你算什么正人君子?!你對我封鎖消息,再以美色勾引小姑娘,你真是比蛇蝎還毒啊!”
司馬玄越說越恨,說出的話漸有失去理智的趨勢,白錦玉忍不住出聲道:“司馬國君請息怒,這事我也有責任……”
司馬玄截口道:“你不必為他說好話!你能有什么責任?晉王殿下的智謀我們早都領教過落,誰能在他的掌中有所作為呢?”
白錦玉頭皮一陣發麻,真是有理也說不清。
鳳辰打量了一眼遠處越來越多的看客,對司馬玄溫聲有禮道:“國君今日而來,事為兩國交好,還請將私人不快暫置一旁,鳳辰愿另擇一日當面謝罪!眼下還請國君及時入宮赴宴。”
白錦玉也跟著點頭道:“你知道嗎?殿下幾日前去了你那兒一次,在朝堂上被人惡意揣測到現在。你再這么鬧,他更說不清了!我求你了,你先進宮吃飯吧!我的事以后找機會跟你解釋行不行?”
這是白錦玉第一次以女子的口吻跟司馬玄說話,同樣是讓他做事,卻已與男子之時大有不同,軟軟中透著教訓,教訓中又有點求饒……
司馬玄不禁有點發呆:原來變成女人后的蘇兄如此妙不可言!
“行吧,那就先吃飯!”司馬玄嘴上同著意,眼睛卻狠狠剜了鳳辰一刀,甩袖轉身離去,真是太可恨、太羨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