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北縣的城門在身后沉沉合上,鐸月兩萬精銳之師即刻被一分為二。無形的壓抑即刻籠罩,再看前方,十幾排遍插刺刀的欄柵嚴正以待,似無聲在請君下馬。幾位鐸月貴胄心中頓感不適,一瞬覺得可能已中計上當。
然而很快他們就確定了沒有。
因為直北縣令完全沒有殊死一戰的意思,此刻的他慌亂地整理衣冠,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事集中到了一個點上,他看起來已根本不知該從何下手。
匆忙整好衣冠后,縣令口中說著“失陪失禮”,就跳下馬徑直朝城內奔去。
刺刀柵欄分開一隙,一路官兵尾隨他而去。
刺刀柵欄重新合上,煙霧彌漫中,縣令的身影若隱若現。
鐸月眾人看著毅然遠去的縣令,恍然發覺他們這一干全副武裝的不善之客竟被堂而皇之地留在了大街上。
這縣令似乎也太放心了。
對此,他們不予置評,經過前面幾個縣令,現在他們內心已經有了很強的建設。這些漢官和他們在西北之地打過交道的對手,似乎完全不是一個品種。
當然,這縣令也的確是可以放心,因為他們確實無意在這個當口大開殺戒,前方即將照面的人和事都比大開殺戒緊要多了。
直北縣令先走了,留下那個報信的統領,行武出身的統領不會繞彎子,不卑不亢地請他們下馬步行。
略微思量,布迦面沉似水地翻身下馬。眾人似得到無聲的指令,跟著簌簌落地。
這時鋒利的柵欄分出一條兩人寬的小路,統領在前,鐸月人在后,大家一起往城里行去。
落了黑的直北城簡直一副人間亂象。
渾濁嗆人的空氣中,黃紙灰燼漫天飛舞,經誦咒念漫布于耳。
店鋪酒肆家家大門緊閉,門板上盡是復雜的辟鬼陣法,店招的桿子上多掛的是赤面鐘馗。
百姓戶戶門墻張貼辟邪符箓,道旁男女老少俱是戰戰兢兢,不是在家門前焚香燒紙,就是準備在家門前焚香燒紙。
這種變化是從何時開始的,無人注意。
一千多人鏗鏘的步履打斷了專心燒紙的百姓,他們本是祭鬼,猛一見鐸月鐵甲大搖大擺橫行于市,俱是大叫一聲,拉起老婆孩子閉門鎖戶,如同見了真鬼。
直北城不大,用了半柱香的時間就到了迎客樓所在的皮市街。
不用走到樓前,遠遠就可見迎客樓三丈高的黑瓦樓頂上,一灰衣婦人如秋日枯葉一般蕭瑟垂立,仿佛吹一口氣,她就能掉下來。
眾人登時都想到那縣官的話:城中鬧鬼,人一旦被冤鬼附體就會一心求死!
那樓頂之上并非只有婦人一人,離她幾丈外,幾個衙役已經爬了上去,正伏身伺機而動。可惜婦人站的地方極窄,他們還沒有足夠把握發動營救。
迎賓樓前不算寬敞,布迦按住統領觀察四方,將大部分兵力悄然布置在迎兵樓的幾條出道,自己則帶著小部分人和慶娜、安雅、邁巴走近了迎賓樓。
天已經完全的黑了。
迎賓樓里外燈火通明,百姓已被官兵驅趕無幾,但樓前仍舊吵雜一片。道士開壇做法揮舞長劍,和尚齊席地而坐口誦《往生咒》,中間還夾雜著縣令和兒女撕心裂肺的哭天搶地之聲。
佛、道、人同場競技,足見確實束手無策。
直北縣令對著樓頂又哭又喊,苦苦哀求幾乎精疲力盡,然而樓頂上的婦人始終面無表情狀若行尸走肉,對他的呼喊沒有半點反應。
縣令急得捶胸跺腳,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他的兒女們見之連忙奔跑上前,卻被一雙手先于他們將人攙扶了起來。
“晉王殿下……”縣令看清扶起他的人,先是誠惶誠恐,待看到鳳辰撫慰的眉目時,竟忍不住抱住他大哭起來:“下官無能,使治下亂成若此,有損國之顏面,于家于國都無能為力,實屬大大的草包!下官慚愧之至,求晉王殿下懲治下官之罪吧!”
縣令還要往下嚎啕,忽感到數道寒光向他射來,他婆娑著淚眼尋看去,便見鳳辰身側秦堅、蘇策和謝遙正三臉寒色地凜視他。縣令猝然一醒,松開鳳辰,連忙欲跪。
鳳辰彎身將人扶起,將他送予兒女手中,也沒說責怪的話。待縣令稍稍緩過氣來,他道:“陳大人,可否讓這些道僧先行撤下?”
縣令倏又緊張,心道這荒唐場面果
然使晉王殿下不悅。
鳳辰看出他所想,補注道:“我見你夫人似乎有話要講。”
縣令立即抬頭朝迎客樓頂看去,果見他那精神恍惚的夫人口中似乎念念有詞。
“停下停下!別念了別念了……”縣令十萬火急沖進亂場,強行讓道士與和尚停止,他的部下見狀,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將所有道士與和尚一一按住。
迎客樓下終于安靜,唯有火把燈燭噼里啪啦發出一點聲響。
縣令走到原先道士做法的地方,兩手攏嘴朝迎客樓上高聲大喊:“珍珍,你在說什么?你說大聲一點!為夫聽不見!”
“珍珍”二字一出口,所有人都抖了一抖,甚至有人不合時宜地笑出了聲。
但是這短暫的笑點很快就被無形的恐怖氣息所壓制。
只見縣令夫人應聲停下了自言自語,她低頭望向同她喊話的縣令,木怔怔的眼睛里透出滿滿費解。
“你跟我說話?”她向前一邁步。
“別動!”縣令急喊,眾人一片齊齊驚呼。
縣令夫人及時收回腳步,沒從屋頂掉下。屋頂的幾個衙役見時機不錯剛想行動,卻被她察覺:“你們誰敢往前?”
她向側邊又挪了幾步站上了屋脊最尖端,危如懸卵之勢頓時讓幾個衙役不敢輕舉妄動,口中連連承諾不會靠前。
縣令夫人道:“給你爺爺滾下去!”
衙役們悚然面面相覷一眼,愣了一愣,之后先依言后退了幾步。
縣令夫人又怒:“你們是聾了還是聽不懂人話?是讓你們滾!”
衙役們不敢刺激她乖乖下了屋頂,偷偷將身子隱藏在屋檐之下。
見屋頂上沒了人,縣令夫人將身子轉了過來。她煢煢立著,目光冷冷清清地掃過迎客樓下的影影綽綽,當掃到鳳辰一行,她雙眼霍然一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