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府內一陣嗡嗡的議論聲,御史大夫認真地同大理寺丞、新任刑部尚書交頭研究后,這才大手一揮道:“準!傳犯人姚霜之遺骸呈堂。”
一聲令下,小吏飛奔而去。言洛不動聲色地瞄了一眼謝遙,看見他的頸間輕輕咽了一下。
不過片刻時間,小吏押著一名年輕的仵作走上堂來。那仵作佝僂著腰背兩手托著一件橫豎尺余、蓋著白布的陶盤。
刑部尚書道:“將骸骨呈予聞山長。”
年輕的仵作頓首,拘謹地托著盤子送到聞宴的面前。
堂中眾人屏聲凝息,聞宴默視一會兒,正身向著眼前覆蓋的白布緩緩鞠了一躬。待起身,他揭手,掀開了這方白布。
一根一尺半長的脛骨靜靜地躺在陶盤之上。
這根脛骨修長而優美,足可窺見其主人的一段身姿風采。然而灰黃的枯澤,卻又告示著這位風姿綽約的男子已作古多年。
于無聲處,鳳辰輕輕地闔了闔眼幕,言洛抽了口氣,而謝遙的眼眶已經微微泛紅。
聞宴目光從脛骨的左端細細掃到末端,一邊看著一邊道:“此骨乃脛骨,為小腿內側的主骨,骨質均勻大小適中,選它滴骨認親合適不過。”
那年老的仵作道:“正是,這塊骨頭疏密恰到好處,我們仵作之行幾百年來均取此骨做‘滴骨認親”的首選。”
聞宴點點頭,堂中人等一概屏聲凝息,目光匯聚著這方陶盤。
聞宴眼皮抬也不抬地問:“這有血色沁入的一端就是淋了堂下之人的血液之處嗎?”
仵作雖然是經手之人,但是聞宴問話的語氣還是讓他下意識地伸著脖子,又確認了一眼,才道:“正是。”
聞宴道:“閣下以為血色沁入骨骸則視二人有親緣關系嗎?”
仵作被問得有一瞬遲疑,但是旋即道:“正是,此乃前朝提點刑獄公事王真的專著《洗冤集錄》所記載之法,數百年來為后世效用,發無不中。”
“發無不中?”聞宴鼻中輕嗤,似是自言自語道:“效用的人多便是對的嗎?”
那一老一小的仵作皆被問得奇疑,尤其那老仵作,臉上似乎還因此有了一點點的慍色。
“取劍來!”聞宴橫出一手,寬幅的衣袖徜徉展落。
御史大夫向著堂中一名帶刀的小吏使了個眼色,那小吏便應色上前,將所佩的長劍遞到了聞宴的掌中。
鳳辰不緊不慢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就像等著看他接下來的表演。
“鏜”一聲,長劍被聞宴拔出,他隨即轉刃在手心輕輕一抹,隨即手握成拳懸于那跟灰黃的脛骨之上。
頓時一條細細的血流從他的手心流下,瀝瀝涓于骨骸之上。
站立的眾人齊齊發出一陣低呼,之前公事公辦的眼神紛紛在瞬間變為獵奇。
聞宴略略在姚霜的脛骨上方小小移動,以使血液在脛骨上灑得均勻些。他全程面不改色,就像那淋的根本就不是他的血。
不消片刻,那血液便由股轉滴,漸漸沒有了。聞宴從容的從懷中摸出一方黑色的方帕,拈一角掀開,覆上手中的傷口,徐徐地、不緊不慢地一圈一圈繞了起來。
鳳辰看著他,眼角舒了一舒,對他的有備而來心知肚明。
聞宴掖好手中的帕子,對那一老一少的仵作道:“二位且看看如何?”
聽他這么說,那老仵作兩步湊上前來,一看之下,眼睛瞪得和銅鈴一樣大。那本就端著陶盤的年輕仵作也先于他看到了,愣了半天,這會兒才醒過來,無措地看了老仵作一眼,慘然地叫了一聲:“怎么回事?怎么他的血也全都沁進去了?”
全場如風襲一般掠過一陣吃驚聲,那御史大人聽了瞬即就在位子上站起身來,急急地向著那托盤的仵作招手:“快快快,拿給本官看看!”
年輕的仵作疾如風地端著陶盤,顧不上什么規矩地直接把陶盤呈在了御史臺的橫案上。
大理寺丞和刑部尚書也立起了身,一起湊近了御史大夫來看陶盤。
刑部尚書道“聞山長的血竟然也全滲進了姚霜的遺骨中!“
大理寺丞天真地奇異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難道聞山長和這刑犯也有什么淵源?“
“絕無!”聞宴道,他惜字如金,不用自曝祖上三代,僅僅“絕無”兩個字便就讓人信服他絕對和姚霜沒有半分的關系。
御史大夫不解道門:“那,這要如何解釋啊?”
鳳辰和聞宴幾乎同時一笑,只聽聞宴道:“解釋便是這‘滴骨認親’之法不可取,不可斷人是否有血緣關系!”
聞宴說得氣勢磅礴,語調之中充滿了權威性。
滿堂人色面面相覷,這一下,原本已板上釘釘的案子突然又變得撲朔迷離了。
在眾人的中間,那裴決的臉色黑得就像鍋底,怒目燃火地死死盯著聞宴。
“這,這怎么回事呀!”御史大夫指著他案前的這根頸骨,急不可耐地問。
聞宴道:“事情很簡單,人死以后長埋地下,肌肉腐爛而存白骨。由于骨頭長時間的腐化,會逐漸變得非常疏松,上面便會有許多的小孔隙。這時如果滴上鮮血,不管是什么人的血,甚至不是人的血,十有八九會被吸收。至于吸收多少,這和骨頭的腐化程度有關。但總而言之,要想驗證后人與先人的親緣關系,‘滴骨認親’之法是絕不可取的。”
那刑部尚書道:“可……此法是目前記載的,唯一可以確認死者與后生親緣關系的方法啦!
聞宴轉過頭來看著他:“所以這幾百年來,不知道有多少人做了冤鬼!刑部大人,實不相瞞,若是你有心要讓后人的刺血不沁入先人的骨骸,也是可以辦到的。”
“怎么辦到?”
聞宴一笑而過道:“很簡單,只要取一塊腐化未盡的骸骨就可以。只要骨上有肌肉粘連,哪怕親生兒子的血都一樣滲不進。”
刑部尚書弱弱地道:“如此說來,堂下這謝遙可以洗脫嫌疑了?”
滿堂聞言,一瞬靜鵲無聲。
“非也!”
一個舒越的聲音響起,眾官循聲看去,說話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久立于堂,卻始終未發一言的鳳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