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那會兒啊,對這些古物背后的故事感興趣,總覺得這些東西存在如此漫長歲月,肯定經歷過不少事情。”
“看著他們哪,就禁不住想,他們被制作時的過程,制作這些陶俑的師傅所付出心血,以及在這漫長歲月里,是否在某段歷史,某個故事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手輕拂拭游客看臺旁的欄桿上,中年男人一邊朝著旁側挪動著腳步,一邊望著眼前一條條坑道里,各異的陶俑,
“就像是現在,我們在看它們的時候,他們是否也在看著我們。或者,曾經,某一刻,是否也有人像我們這樣,看著它們。”
“……這種歷史和現在交織的感覺讓我很著迷,所以當初報考了考古專業,想聽聽這些古物,背后的一些故事。”
說著話,中年男人重新頓住了腳步,手撐在欄桿上,看著坑道一處,
“……小哥,你看那兒,在最開始發掘的時候,那地方就有被灼燒過的痕跡,像是曾經被人放火燒過。你說當時那場熊熊大火燃燒起來的時候,這些陶俑,是以怎樣的姿態立在這兒。
既然是刻意損毀,又為什么沒全部敲碎,這場火最后又是怎么滅的……”
也沒等廉歌回答,中年男人便搖了搖頭,拂拭著欄桿,繼續朝著旁側走去,
“……年輕那會兒,報考這專業的時候,家里人了不同意,覺得沒有機械專業,制造專業來得有前途,來得穩當。那時候我年輕氣盛的,也倔,就覺得這專業,這工作有意思,堅持要學,最后父母沒辦法,還是同意了……”
說著,中年男人不禁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小哥,這一號坑也走到頭了,我再帶你去二號坑看看吧。”
中年男人轉回頭,看向廉歌。
聞言,廉歌看了眼中年男人,點了點頭。
隨之,兩人便重新挪開了腳步,朝著一號坑場館外走去。
夜色愈深,斜掛著的月亮已慢慢升到了當空,博物館里愈加顯得安靜,
廉歌和這中年男人挪動著腳步,踏入了二號坑道所在場館。
“……這二號坑啊,比一號坑要小些,但里面的陶俑,兵俑所布置的軍陣卻要復雜許多,陶俑種類也要復雜些。當初發掘的時候,連同陶俑一起被發掘的,還有大量的兵器。”
“……那邊那是弩陣,有跪蹲著的弩兵俑,也有站著的弩兵俑,構成一個交替射擊的弩陣……那邊那是戰車陣,最邊上那個,是騎兵陣……”
中年男人如數家珍地敘說著,臉上再次露出笑容,
“……小哥,這副畫面壯觀吧?”
廉歌聞言,看了眼中年男人,掃了眼眼前這列成軍陣的兵馬俑,點了點頭,
“挺壯觀的。”
聞言,中年男人再次笑了笑,
緊接著,笑容又漸漸褪去,頓了頓后,目光望著眼前的兵馬俑,似乎是陷入了回憶,
“……剛考上這專業的時候,一個教室里就才幾個人,去得第一天,導師就跟我們講,讓我們做好心理準備。”
“那時候不懂,剛進這行當,還新鮮著呢,結果,開學第二天,整個專業就三個老師,直接就帶著我們幾個人離開了學校,我導師就帶著我,一路坐火車,坐面包車,再到三輪,最后徒步,領著我直接到了荒山野嶺,那地方,方圓幾公里就只有個山村,路都是那種繞著山邊的泥路。
到了地方過后,我就懂了,做好什么心理準備。
去的頭天,什么古董文物都沒看到,就和雇得周圍村民一起,拿著鋤頭,挖了一天的泥。
開學不到一周,我就后悔了。這哪是來考古的,就是一地里刨土的。”
說著,中年男人臉上再次露出一絲笑容,
“……直到一周過后,我在那發掘現場,發掘出了第一件文物。
那是一塊陶瓷碎片,白釉上面帶著青花,描得是一朵蘭花,剛出土時,還浸著土色……”
臉上掛著笑容,男人話語聲微微頓了頓,目光看著前側,似乎那副畫面再次浮現在眼前,
“……然后啊,這地里刨土的工具啊,一拿起來就再也沒放下過。”
“年輕時候,是跟著老師在荒山野嶺,鄉下山村里轉,等自己歲數大了,就帶著自己學生在山里,地里轉……這一晃眼啊,就是半輩子。”
說著,中年男人搖了搖頭,
“不好意思啊,小哥,這說著說著,又說遠了。”
聞言,廉歌看了眼中年男人,微微搖了搖頭,轉過視線,將目光投向身前坑道里的兵馬俑,
“……既然是來看兵馬俑,自然是想聽聽這些陶俑背后的故事,老哥你的故事也算是這陶俑故事的一部分吧。”
“……是啊,我也已經是這些陶俑背后故事的一部分了。”中年男人點了點頭,
微微停頓了片刻過后,中年男人將目光重新投向了眼前的陶俑坑道,
“……當初還在發掘一號坑的時候,我導師便常跟我講,這兵馬俑坑肯定不僅僅是只有一個,周圍必然還有其他俑坑。
在他和其他幾位先生的立主下,我們發掘的同時,還持續對周圍進行勘察。
終于,等到這一號坑發掘兩年后,這二號坑就被發現了。
發現的時候,我導師很激動,他跟我說,二號坑可能比一號坑更加壯觀……”
中年男人說著,重新停頓下來,
“只是可惜……在發掘一號坑的時候,他就已經身體不怎么好了,沒等到二號坑正是開始發掘,等到二號坑內的兵俑重見天日,就去世了。”
“……他重病的時候,也不愿意離這兒太遠,不愿回首都,就在長安進行的治療,當時我去醫院看他。他戴著呼吸機,病房里安置著生命體征監測儀,臉色蒼白,整個人已經很虛弱……
他抓住我的手跟我說,一定要幫他看看,看看二號坑里的兵馬俑,看看這些兵俑組成的軍陣,是不是比一號坑更加壯觀……”
“……我去看望過他的第二天,他便在夜里去世了。那時候我想不明白,這些東西,真能讓人臨死的時候都念念不忘嗎……”
看著眼前的兵馬俑坑,中年男人有些沉默。
緊隨著,臉上又露出一絲笑容,
“……我替他看到了二號坑的發掘,看到了二號坑內,這些兵俑重見天日,正如他當初所說的那樣,二號坑的確比二號坑更加壯觀。”
臉上帶著笑容,中年男人重新轉過了頭,看向廉歌,
“慢慢得,我也明白了,明白為什么我導師他臨到頭仍然放不下這些東西。”
“我和這些陶俑待了半輩子,和這些土里的東西待了一輩子,還真是,沒那么容易放下……”
笑著,中年男人搖了搖頭,
“小哥,我帶你去三號坑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