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山之上的死靈雖然很多,但大小姐并不需要將它們全部打倒,只要維持住一個合適的守備圈,不讓關俊彥受到打擾。
那一雙長長的袖子,正適合這項任務。大小姐挑選站位的時候,早就考慮到了各種可能。
“不錯,但我的術式不止是喚起死靈這么簡單。”
話音剛落,一只骨爪抓住了大小姐的腳踝,雖然立刻被劍氣震碎,腳邊的一幕卻讓人頭皮發麻。
先前被衣袖刀斬斷的骷髏死靈不知何時又拼了回去,一部分圍住大小姐,更多的則朝著劍爐前進。
大小姐連續斬了幾次,一次比一次零碎,但被斬碎的骷髏最后都能拼回去,無窮無盡,而大小姐自身的消耗卻在這個過程中不斷上升。
這就是御門院泰世,他既是傳說中的刀匠,也是高位陰陽師。
“靈魂……沒有離開。”一邊主持隔絕陣勢,一邊觀戰的恐山安娜喃喃自語,“難道是傳說中的返魂之法?”
泰世側頭看了少女一眼。
這一判斷雖不中,亦不遠矣。
返魂之法太過高深,御門院泰世沒有完全掌握,他用的是其中一個步驟,將死魂與骷髏綁定,不得安息,也無法離去,只能不斷掙扎,不斷修復——不斷攻擊。
最終越聚越多,從而蟻多壓死象。
好在大小姐不是象,也沒有大象,更不會被壓死。
又是一次揮袖,看上去與先前并無而至,被斬碎的骷髏卻再也沒能站起來,直接散落一地。
“你做了什么?”御門院泰世瞳孔收縮。
大小姐臉上無悲無喜,繼續揮袖:“斬。”
言如其行,大小姐做的確實只有斬。
不過斬與斬之間存在區別。先前的斬是純粹的物理攻擊,斬有形之物。現在的斬不僅可斬有形,無形也可一并斬斷。
說到底,這些骷髏都是又術式操控,將束縛靈魂的束縛斬斷,靈魂自然離去,骷髏只能散架。
與關俊彥的真劍、大震撼有異曲同工之妙。
別忘了,大小姐是關俊彥麾下最先開啟靈智之物,親眼見證了關俊彥從無到有,從初學者一路走到大劍豪。
她能為關俊彥提供一份來自過去的加護,自然也能吸取關俊彥的劍道經驗。
成就高階式神后,又擁有了學習能力,不論身在何地,大小姐的提升從未停下。
時至今日,她依舊是關俊彥麾下的第一式神,大小姐的稱謂實至名歸。
所以二小姐、狒狒王、大蛇王才能放心離開,因為大姐頭在,沒什么好擔心的。
將周圍的骷髏死靈清空后,大小姐又恢復安靜守候的樣子,她一直都是如此。
從誕生,到化形,到現在,一直都很安靜。
會出現在主人最需要她的時候,除此之外,鮮少有額外的舉動。
關俊彥曾問過她,有什么想要的,她說這樣就很好。
或許她的夢想就是當主人的影子吧。
看到這樣的兼定,御門院泰世莫名的有些煩躁。
自修行以來,他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
身為天才,被其他天才超越的時候沒有。
和御門院長親競爭第十一代家主失敗的時候也沒有。
在恐山住了幾十年,更沒有。
他不知道這是因為什么,這讓他更加的煩躁。
能想到的宣泄煩躁的方式便是擊敗這個淡定得過分的女性式神,而這也正是血脈呪縛的意志。
二者相合,御門院泰世徹底認真起來。
包裹全身的御門院家象征——黑裝展開,一枚枚猙獰的部件黑裝中飛出,在泰世的周圍盤旋,最終組合為一件獨一無二的兵刃。
外形近似巨大的雙手鐮刃。
長柄為雙股交織螺旋紋,象征陰陽。
刃面尖長,好似鯊魚牙齒。
刀刃兩側,鑲嵌有五枚齒輪,代表陰陽五行。
齒輪外延是更加細密的鋒銳的尖齒,中間則點綴有御門院家的“七芒星”紋樣。
兵器完成的一刻,有觀戰者驚呼出聲:
“出現了,泰世大人的最高杰作‘齒狂鐮’!”
“我聽過這個名字,劍冢中有很多刀劍都是沒有通過‘齒狂鐮’的檢定。”
“看那個尖齒,傳說不管是刀劍還是人體,只要被卷進去,就是粉身碎骨的結局。”
“那個由刀化成的女人危險了。”
御門院泰世沒有理會周圍的聲音,雙手握住“齒狂鐮”,遙遙指向九字兼定。
“最后說一遍,讓開。”
九字兼定以實際行動回答——不讓。
“那么,我會把你和你的主人一起粉碎,用這把‘齒狂鐮’!!!”
御門院泰世一直收斂的氣勢瞬間爆發,整個人的氣質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不再沉穩,不再有前輩高人的風范,只留下狂暴,兇悍,與手中的鐮刃一模一樣。
武器不單是要好,更要與主人完美契合,才能有最好的發揮。
傳奇的鍛造師,加上最合適的武器,對于刀匠,對于敵對的武器,是最可怕的組合。
隨意的一揮鐮刃,劍爐外圍的大門以及院墻殘余全部粉碎。
傳言不僅沒有夸大,反而說得太輕。
將障礙掃清之后,御門院泰世,第二次揮動鐮刃,目標赫然是劍爐前唯一的攔路者,九字兼定。
兼定大小姐沒有被泰世的狂暴與齒狂鐮的猙獰嚇到,她將雙袖抖開,以寬大的袖展迎向齒狂鐮的巨大斬擊。
乍一聽是一聲長響,實際卻是由無數短促的交鳴聚合而成。
一揮一舞之間,齒輪與友禪長袖已經撞擊了幾十次,上百次。
最終的結果,長袖劃破,齒輪進擊。
“不妙了。”一名目光老辣的觀戰者出聲道,“有這種表現,那名女性式神的本體應該是名刀無誤,但只是名刀是無法戰勝泰世大人的,他破壞的名刀沒有一百,也有幾十。”
話音未落,御門院泰世一鼓作氣,第三次揮動齒狂鐮。
這一次,他要將九字兼定,以及她背后的劍爐,劍爐中的關俊彥。
雖然這么做對不起還未鑄成的新刀,有違鍛造師的立場,但為了晴明大人,為了御門院,他只能這么做。
“結束了!”
伴隨泰世的宣告,齒狂鐮與九字兼定再次接觸。
不再是齒輪碰撞衣袖,而是鐮刃直接碰撞本體。
所有人都瞪大眼睛,屏息凝神,等待一把名刀的末路。
預想中的結果沒有出現。
鐮刃確實命中了兼定的本體,卻僅止于此,被衣袖之后露出的蔥白雙手攥住,再難前進。
泰世面色微變,齒狂鐮被擋下的情況不是沒有,但已經擊碎過一次,第二次被擋下的情況確實是第一次見。
“你——”
沒有給他問話的機會,兼定大小姐再度吐出一字:“斬!”
距離手指最近的幾枚鋸齒應聲而斷。
盡管鋸齒不是齒狂鐮最堅固的地方,卻依舊讓泰世心神震動,主動帶著齒狂鐮一起后撤。
兼定大小姐借機攏起衣袖,重疊的繁花與真言當空變換,定格為一把介于虛實之間的打刀。
大小姐單手持刀,對御門院泰世道:“你不過來嗎?那我過去了。”
泰世架起鐮刃,卻沒能等到大小姐的攻擊。
因為下一秒,大小姐放下了刀,與此同時,背后的劍爐轟然炸裂。
火焰奔流,巨響轟鳴,卻壓不住清越的金屬顫鳴之音。
周圍的觀戰者都是刀匠,如何不知道那是刀的鼓動。
全新的名刀,出爐了。
金與火的交鳴聲中,精赤上升的少年鍛造師丟開手中磨損嚴重,幾乎看不出錘頭的鍛錘,伸出雙手,握住兩把,成対的單手刀。
式樣嚴格來說不是日本刀常見的脅差、打刀、太刀、忍刀,更接近于苗刀與大環刀的結合體,比苗刀長,比大環刀短,背后也沒有環。
刀背刀脊呈現青黑色,刀刃部分以日本刀特有的“云紋吞雪”鍛造而成,鋒芒極盛。
“花風絮亂,花神啼鳴,天風繁亂,天魔嗤笑,花天狂骨。”
輕吟低語之中,關俊彥步出只剩殘骸的劍爐。
不需要多言,九字兼定收起手中無有之刃,退至一側,讓主人與敵人之間再無阻礙。
其中一把單刀緩緩舉起,直指御門院泰世手中的齒狂鐮:“試斬!”
試斬,顧名思義,測試,斬擊。
這是全世界鍛造師通用的慣例,新武器鍛造完成都要進行測試來判定是否合格。
一般來說,試斬的對象是事先準備好的試刀石或者牲畜之流,在古老野蠻的時代也有用奴隸的,不過現在已經廢止。
以高等級的兵刃作為試斬對象屬于比較少見的選擇,這意味著鍛造師對于鍛造的作品非常滿意,有著不可動搖的自信。
“你們主從還真是一樣的性格。”
御門院泰世被激怒了。
這是比無法理解的狀況,比安倍家的血脈呪縛,甚至比直接殺死他本人還要過分的行為。
對花天狂骨的自信,等于對齒狂鐮的輕視,等于對齒狂鐮的鍛造者的侮辱。
這是以鍛造為業,為傲的刀匠絕對無法忍受的。
鐮刃上剩下的四枚齒輪應聲脫離,在空中化做圓弧,從前后左右分別將關俊彥圍在當中。
御門院泰世以手中巨鐮為牽引,同時牽動齒輪旋轉,畢竟。
相同的轉速,相同的鋒銳,相同的震動引起了大氣的共鳴,霎時間關俊彥如同置身千刀萬剮之中。
并且隨著齒輪的接近,絞殺的力度還會越來越強。
作為傳奇級的鍛造師,泰世鍛造的武器,絕不只是鋒銳堅固這么簡單,還融合現代武器的理念,加上了科學的要素。
面對這樣的攻擊,關俊彥只是平靜地架起雙刀,像是大小姐舞袖般雙刀環繞身周,畫了個一個圈。
“不精獨樂。”
刀刃劃過大氣,帶動氣流,頻率和數量無法和齒輪殺陣相比,但勝在密度更大,力量更為集中,很快在殺陣中開出一個缺口,迅速直達殺陣陣眼齒輪的位置。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新刀“花天狂骨”的本體也到了,一刀斬在齒輪最薄弱的中縫處將其一分為二。
殺陣四角,四去其一,陣勢威力大減。
不給敵人補救的機會,關俊彥順勢脫出齒輪的圍殺,手中的另一把刀直接斬向御門院泰世的本體。
后者可以躲,卻沒有這么做,而是揮舞鐮刃本體迎擊。
賭上鍛造師的驕傲,賭上自己的杰作,以刀對刀。
雙方擦身而過。
關俊彥前行三步,手中雙刀掉落在地。
御門院泰世腦門一亮,讓女性都羨慕的飄逸長發以及手中的齒狂鐮被齊根斬斷。
散落的煩惱絲,與旋轉拋飛的齒狂鐮本體之下,御門院泰世兩眼無神,軟軟跪倒。
“我……輸了?”
關俊彥以手指按住眉心,穩定住虧空嚴重的魂體,用不大卻清晰的聲音說道:
“作為勝利者,這個時候應該說點什么,但我現在沒那個精力,所以,花,小狂,交給你們了。”
“交給我吧。”
“哦。”
掉落的雙刀既是因為地魂的虛弱,也有方便花天狂骨化形的考量。
與麾下所有式神都不相同,花天狂骨在成刀瞬間便已覺醒。
這其中有很多種因素,狂骨一族“狂骨”的代代積累,萊維玫瑰所蘊含的特殊靈性,以及最關鍵的,劍爐恐山本身蘊含的強大靈氣,以及關俊彥日復一日的用金行之力的滋養。
她們是與生俱來的式神,是天生的妖怪。
因為是對刀,顯化的人形也是兩名。
說是姐妹也可,說是母女也可。
一御姐,一少女。
都是紫發紫眸,額頭墜有骷髏發誓,五官輪廓極為相似,區別只在于成熟程度。
年長的那位右眼被眼罩遮住,年少的那位左眼被頭發遮擋。
御姐一身宮裝,肩部微露,做貴婦打扮,煙行媚視。
少女裹著忍者緊身衣,眼神冰冷無機質。
“是不是很疑惑,明明武器的素材不比我和小狂差,鍛造的手法,誕生的年份,時間的積累還要勝過我們,最終卻淪落到這樣的結局?”
御門院泰世猛然抬頭,面色蒼白,表情執拗,他就是這么想的。
“答案很簡單,你們沒有我們的默契。”
“不可能!齒狂鐮可是量身打造,共同成長的武器,怎么可能會輸給你們?”
“只是使用方式、個人習慣、身體機能、靈力屬性等身體層面上,不是嗎?”
花天豎起一根手指,止住泰世的咆哮,之后伸手指了指心口。
“最關鍵的地方在這里,你們的靈魂,你們內心的最深處,沒有完全契合。我和小狂完全相信主人,主人也完全相信我們,這種信賴關系沒有摻雜任何其他的東西,你們呢?至少我不認為齒狂鐮會信賴施加在你身上的束縛與怨念。”
御門院泰世的頭復又低下,看著手中齒狂鐮的長柄,怔怔出神。
道理,他懂,很早就懂了,不止一次和鍛造師們傳授這樣的道理,卻獨獨忽視了自身的內在。
一手鍛造出來,被視為兒女的齒狂鐮怎么可能會對束縛父母的詛咒有好感?
而在這樣的巔峰對決中,一念之差,便足以左右勝負的天平。
想通了這一點,泰世吐出一句很久多沒說出的話:“我……輸了。”
“輸一次沒關系,我和主人沒有傷及到齒狂鐮的根本,還有修補和強化的余地,期待和你們的再次對決——這樣說沒問題吧,主人。”
“當然。”關俊彥點頭,肯定花天的約戰,“時間不早了,我們也該出發了,晚了安倍晴明可能會被其他人砍死——小狂,影鬼。”
小狂又哦了一聲,腳下陰影蔓延,形成獨特的影子空間,花天第一個走了進去,第二個是九字兼定,然后是關俊彥。
“關先生,你的魂體……”撤去大陣的恐山安娜喊了一聲。
“無妨,馬上就能歸一,這點損耗沒什么大不了的。這些天受安娜小姐照顧,等我解決了安倍晴明,再登門道謝外加賠償劍爐的損失,先行告辭。”
影子空間翻滾,將一行人的身體包裹,等到影子散開,一魂三式神都已消失不見。
只面面相覷的一干人等,以及被繞過一命,情緒復雜的御門院泰世。
解決已經證道超越的安倍晴明,老實說,他不信。
但他又忍不住有些期待,如果這個少年能再次創造奇跡,對于自己,對于長久活在安倍晴明陰影下的御門院說不定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