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操埋怨面館的伙計不長腦袋,這種顯而易見的扯蛋都認不出來。面館的伙計大為委屈,他說他只是不想打擾了幾位貴客談笑風生的融洽。
最后在眾人炯炯的目光之下,秦操還是認慫墊了錢。一頓飯的事情,他不想鬧大。
只是這份晦氣,他已經結結實實地記在了心里。
他秦操一向穩中求進,平生信奉的,就是吃一塹長一智。這路見不平一聲吼的騙子,這清新脫俗俠氣盎然的蹭飯,他秦操一定會一個字一個字地記在小本子上,十年不忘。
好不容易結束了工作,秦操一看表,已經是晚上八點了。他提上包,踏上了回家的路。
護城河水從橋下流過,和夜幕下的黑影融成一片。
而黑影之中,竟隱隱地有歌聲傳出。歌唱得并不好,卻有種蒼勁遼遠的感覺。
秦操走近了看,只見一人拿著段鋼筋,在橋頭打著拍子唱道:
“哈哈嗚呼兮嗚呼嗚呼!誰與我游兮我與誰同。阿呼嗚呼兮唉呼嗚呼!渺渺茫茫兮萬夫不存!我所居兮山峰,我所游兮太空,我所用兮一氣,我所得兮頭顱!用一人兮無萬夫!愛一人兮血嗚呼!”
秦操完全不知道這個人唱的是什么玩意,只是感覺聲調之中透著古意,像是在遠古的荒漠里歌唱一樣。
又是個怪人。
秦操嘆了一口氣,正要抬腳離開的時候,眼皮卻猛烈地跳了一下。
不,這是同一個怪人!
秦操二話不說,直接沖上去,把歌者拿下了橋頭。歌者顯然沒做防備,一下子就被摁趴在了地上。
“你就是杜非羽?”秦操咬牙切齒,“你想打白條?還極道宗宗主?還嘿嘿?再嘿嘿看啊!”
出乎他意料的是,趴在地上的杜非羽并不做任何反抗。
“你的內心遠比你的外表火熱啊,秦先生。”杜非羽幽幽說道,“你放心,極道宗宗主有債必還。我就是來還錢的。”
而秦操則是更加繃緊了自己的手腕。但話音剛落,他就感覺自己手下一滑,那個年輕人一下子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20塊,一分不少。”
杜非羽拿起一張鈔票,放在了秦操手上。秦操掏出手機照了照,確信是一張真錢。
“我不是騙子,只是忘了帶錢。”杜非羽苦笑道,“我在橋上等了你很久了。”
“所以你不向同事借反倒向我借?”
秦操把20塊錢放進了自己的口袋,他并不打算和這個古怪的家伙長聊下去。
“因為你是當時唯一沒有安心吃飯的人。”杜非羽回答道。
秦操愣了一下。
“你倒還挺仔細。只是以后這種事情,我看你還是少管的比較好。看那個大媽后來叫人的樣子,你再待久一點,絕對吃不了兜著走。”
“已經吃不了兜著走了。”杜非羽撓了撓頭,笑道,“他們的家屬下午找到了我們工地,然后老板就讓我卷鋪蓋走人啦。”
“那你怎么還笑得出來!”秦操對年輕人這副輕飄飄的態度極為不滿。
“我不笑,難道要哭嗎?”杜非羽反問。
秦操說不出話來。
在他眼里,因為一次沖動丟掉自己的工作,是再可怕不過的事情了。而面前這個年輕人,竟然是這種毫無所謂的態度!
“就算重新發生一次,我也會這樣去做的。”杜非羽說道,“這不是什么錯事。”
又來了,年輕人幼稚的對錯之辨。秦操想。
成年人的世界,哪有什么絕對的對錯之分?
“少說這種堂而皇之的傻話了。你當時不也在猶豫嗎?你要是再多想想,就不會吃這次暗虧了。”
“猶豫?不,你可能搞錯了什么。”杜非羽搖搖頭,“我只是想趕在出手前把東西吃完,不然就浪費了。”
秦操沉默了。
半晌,他終于組織起了新的語言。
“但我作為長輩還是要提醒你一句,踏踏實實地過日子,比什么都強。吸取了這個教訓,我相信你的下份工作一定會順利不少的。”
可是杜非羽卻好像聽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仰頭大笑了起來。
這讓秦操很尷尬。
“長輩……對!仔細想來,你的確是我的長輩!”他笑著說,“老氣橫秋得一匹!”
“你有什么不滿嗎?”
“不……只是突然很想笑。”杜非羽說道,“你可能不知道,這種感覺很復雜。就和我一年前剛剛從福澤石洞里走出來的時候一樣。”
“福澤石洞?”
“極道宗極道峰后山的修煉之地,現在……你們管它叫黑熊山旅游風景區。”
杜非羽的眼里滿是秦操無法理解的風霜。
“我在石洞中煉成了長生境,但大概塵緣未解,還要俗世歷練。當初想著修煉成功后大濟人間,卻沒想到一眼已萬年,人間不等我……靈脈全斷了,一條都沒留。哈哈,這不再是屬于靈氣的世界了。”
“所以……你是仙俠小說的愛好者?”
杜非羽所說的事情已經超出了秦操的理解范圍,他只能得出這樣的一個結論。
“那是什么?”杜非羽撓撓頭,“總之,這個世界我無法使用靈氣,我得去找辦法解決……這大概是塵劫的一部分。”
“當然了,也要順帶了解在我入洞后的一萬年間都發生了什么……不過好像萬年之前的歷史都沒有記載?哈哈,這些都很次要了。畢竟,現在我要討生活。”
“哦。”
秦操聽罷,點點頭。
在他看來,當有個傻子對你說話時,你所要做的,就是完全同意他。
“我開玩笑的。”
杜非羽見狀,用力地笑了一下。
“哈哈。”秦操也干笑了一聲,“都是唯物主義者,怎么可以相信牛鬼蛇神的存在!”
杜非羽說的是真話。但秦操自然是當成一個不怎么好笑的段子在聽。
極道宗宗主與世隔絕萬年,苦修靈氣,在跨越人類壽命的極限出關之后,卻發現這個世界早沒有了靈氣,也已經不需要靈氣。
只剩下已經和常人無異的他,傻子一樣地代表著萬年前就已經不復存在的極道宗。
這樣的黑色幽默,秦操只是勉為其難地聽一聽。
“我對這個社會的理解確實還不夠透徹。你確實是我長輩。”杜非羽躬身朝著秦操拜了一下。
“所以,我是等你來投資的。”
“投資什么?”秦操警惕地問道。
“投資我。”杜非羽認真地說道。
這怕不是一個新的段子。
秦操又看了看表,準備離開。
“不,秦先生!請相信我,這一定會是你一生中最穩賺不賠的生意!”
“我不搞天使投資,我也不喜歡到處送錢。”
“你如果愿意借錢給我,錢一定會翻成好幾倍賺回來的!你看我飯錢都還給你了!”
“你這個騙人套路十年前就已經用爛了混蛋!”秦操推開了糾纏不休的杜非羽,怒氣沖沖地指責道。
杜非羽嘆了一聲。
“我以為你能夠看到我的價值。”
“你有什么價值?”
秦操反問。今晚到現在為止,他的耐性已經很出乎自己的意料了。
“你的文憑?”
“沒有。”
“會什么技能?”
“煉丹和修仙……呃,你不要理解成打架。”
“工作經驗呢?”
“前段時間在工地搬磚。哦,還有攪拌混凝土啊,鋪路啊,再過一段時間大概會開挖掘機了。”
“家里有礦嗎?”
“沒有。”
“買房了?”
“其實我還在找住的地方。”
“父母做官嗎?”
“我沒見過父母。”
“家里有親戚當老板嗎?”
“有一個家人,但不是老板,也不是人。”
“有飛黃騰達的朋友嗎?同學?”
“極道宗的門人?他們都不知道去哪了。可能早就死了吧。”
“那你有什么?!”
秦操問不下去了。一方面這些回答太過荒唐,另一方面,要是面前的這個人說的都是真話,那未免也太慘了。
“哦,兩百來塊的現金,一部手機,一張沒有存款的銀行卡……唔,還有最貴的東西,我的道。”
杜非羽面不改色地回答道。
道?
秦操哭笑不得。
“你趕快回家睡覺,吃個飽飯,找個工地上工。花洋市的基建項目挺多,你肯定可以有活干的。我還趕路。”
他拎著包要走,這次杜非羽沒有攔他,卻只是徑直問道:
“秦先生,你覺得這個世界上有沒有一種聲音,極其微小,卻可以讓許多人都聽見?”
“沒有。”
秦操頭也不回地離去,走了五六米遠,就聽見叮地一聲脆響。很微弱,但秦操卻立刻辨別出來,那是硬幣落地的聲音。
下意識地,他朝著聲音的方向找去,并開始確認自己口袋里的錢有沒有掉出來。
然后他發現,周圍的路人也在和他做同樣的事情。
“秦先生,我的答案是,有。”杜非羽笑道,“人類的聽力有時候比自己想象的要好太多。”
“你想說什么?”
“機會的呼喚,只留給有心之人。”
月亮從灰云之中鉆了出來。
一只毛色雪白的小狐貍敏捷地從草叢中竄出,叼起方才被擲出的硬幣,然后輕輕地爬上了杜非羽的肩頭。
帶著罕見而迅速的優雅。
這只小動物應該有著非凡的靈性,因為秦操覺得,它那雙青藍色的眼眸,好像在對著自己微笑。
“介紹一下,這是阿白。她是我的家人。”
“……一只小狗?”
“不……是雪狐。”杜非羽很尷尬地摸了摸狐貍的尾巴,“你看這里和狗不一樣的。”
一人一狐淡然地沐浴在月光下,望著遠方的流水。如同萬年之前的橋畔,一只靈性的狐貍,正陪伴著一個絕世的高人。
只是這高人穿著舊工裝,這靈狐叼著一枚硬幣。
這莫名其妙的感覺是怎么回事?
不行,在這里多待一會兒,自己也會變成傻帽,也會相信這貨說不定還真的是什么修仙小說里的人物。
為了甩脫這個胡攪蠻纏的混蛋,秦操想到了一個辦法。
“好啊,我答應投資。但是有條件。”
“但說無妨。”
“你在三個月內能把這兩百塊變成二十萬,我就承認你。你不是什么宗主嗎?你最貴的不是‘道’嗎?那就讓我看看,你的宗門和你的道,加在一起能賣幾毛錢!”秦操帶著譏諷的語氣說道。
秦操當然算過一遍。按照花洋市的工資標準,像杜非羽這種地位的人,就是在工地里不吃不喝一年,也掙不到這個數目。
生活不是小說。年輕人應該懂得知難而退。
但秦操萬萬沒想到,這招不僅沒有逼退杜非羽,竟然還讓他陷入了沉思。
“……喂,你不會當真了吧?”
杜非羽看了秦操一眼,回答道:
“秦先生,道是不賣的,極道宗也是不賣的。就算整個極道宗僅剩一個人,只要宗主在,極道宗就在。要我說,二十萬元雖然是一筆大數目,但并不是沒有實現的可能。”
“可能?你竟然覺得還有可能?”秦操的態度從輕視變成激動,“別做夢了,社會是很現實的!從來如此,從來沒有變過!”
“你看看你,明明心有期待,卻還要拼命告訴自己說,沒可能的,沒機會的,社會從來如此現實。從來如此,便對嗎?”
這句話徹底觸到了秦操的痛點。他覺得杜非羽其他本事沒有,激怒別人的本事倒是一流。他不由得嘴角上揚:
“好了,我算是弄明白了。我原本還以為你至少是個小偷,或者說是個騙子,但我果然還是高估你了!你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你是個天天想著證道的瘋子!還想要成功?做什么春秋大夢!”
杜非羽聽著,不怒反笑道:
“哈哈,秦先生,您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我可能冒犯到了您的驕傲。但如果一個人,只是生于平凡、甘于平凡、死于平凡,那他這一生還有什么可以留下?”
“給我三個月時間,9月15日的時候,我就在這里等你。既然你只認同成功,那么我便證明給你看。你有你的驕傲,但我也有我的。”
秦操沒想到,連他自己都有些激動了,年輕人的語氣竟還是不溫不火。這種綿里藏針的感覺,讓他很不適。他扭頭便走,只撇下了一句話:
“你做不到。”
杜非羽遠望著護城河水,并沒有再攔。
因為他的思路早已飛出了這段談話。
他已經在幻想著如何利用商業重振極道宗了。
先建一個叫做極道宗的公司,然后發展分公司,建立品牌,建成集團。要解決就業,還要讓人們的衣食住行都離不開它。當然,這樣的企業一定不只是有錢,它一定有非常閃光的企業文化。這樣的企業文化以后將在各地的頂級商學院作為典型案例,而案例的主角當然就是他,杜非羽,第十二任極道宗宗主。
連那時候新聞報道的標題杜非羽都想好了,題目就叫做人物訪談:杜非羽和他的道。
可惜,在他準備走上幻想中的紅毯時,之前一直沉默的雪狐毫不留情地把他拉回了現實。
“宗主,你醒醒。我們今晚住哪?”
“雖然我知道你很驕傲,但是……我們今晚住哪?住哪?”
是冷靜而清澈的女聲。聽著好像一盆冷水澆下來一樣。
“……”
杜非羽愣了數秒,長嘆了一口氣。
“今晚……先睡橋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