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翔聲在講過往時,江執一直盯著他,尤其是講到薛梵砸酒瓶斷義時,江執的目光陰沉得很,胡翔聲不用抬眼看也能感受到來自對面的森涼。
薛梵擅長古法修復,后來雖說跟胡翔聲師出同門,但他的古法運用得更純粹,因此成為敦煌研究院和當時那批修復師中的傳奇,當然,直到現在有不少想要遵循古法修復的學生都是從薛梵完成的作品里找經驗,可惜的是都只學到些許皮毛便都轉成現代科技手法修復。
盛棠自然也聽過薛梵,當時還挺惋惜的,覺得那么優秀的一名古法壁畫修復師失蹤了,這絕對是國家的損失,如果他還在,那能培養出多少優秀的壁畫修復師啊。
但沒關系,現在不是有江執了嗎?
盛棠拄著臉,目光微微一轉落在江執的側臉上,不茍言笑也這么帥呢,哦不,她其實想的不是這個。她想說的是,江執最拿手的就是古法修復,而且論成就遠比薛梵教授大得多,有他在,還怕古法失傳嗎?
至少,他還有她這個徒弟呢。
她這么冰雪聰明,這么睿智無比的……
“胡教授,薛梵教授當時是怎么失蹤的?”盛棠還是好奇。
胡翔聲抬眼。
第一眼先是看了江執。
可江執沒再盯他,低垂著眼,面前放了杯奶茶,然而從開會到現在他一口都沒動。胡翔聲深吸了一口氣,再提當年事時,眼前就總是黃沙漫天的場景。
“那晚過后,我和薛梵就各忙各的,薛梵堅持帶著學徒留在0號窟,我呢,其實偶爾也會去0號窟看看,直到那晚過后的第十天……”
胡翔聲永遠記得那天。
因為就在那一天,敦煌天氣突變,竟然天降暴雨,雨勢之大堪稱百年不遇。像是敦煌這種地方常年干旱,每年的降雨量少得可憐,提到敦煌誰人想到的都只是戈壁黃沙,哪能跟漫天暴雨聯系在一起?
可那一年,暴雨席卷了整個敦煌。也不是沒有征兆,在暴雨來臨之前黃沙先起,風里的黃沙吹得人都睜不開眼,大熱的天逼得挨家挨戶只能關窗子,可即便如此家里還會鋪上一層厚厚黃沙。
那是一場被氣象局低估了的暴雨,淹路、樹倒、停電、交通癱瘓,行人寸步難移,而敦煌石窟更是岌岌可危,山體發生坍塌,大量渾水灌入低位置區域,曾經修復好的和正在修復的石窟不少都慘遭雨水侵襲。
暴雨下了三天三夜,伴著呼嘯的狂風和雷電,胡翔聲就跟著修復師們在石窟里折騰了三天三夜,絲毫沒敢闔眼,也感覺不到困和累,就一心想著死也得把石窟里的壁畫給保護好,千萬不能折在他們手里,因為那是堪比生命還重要的華夏瑰寶!
薛梵也被臨時調回來幫忙,兩人在暴風雨里算是再一次成了搭檔。
后來薛梵仍舊不放心0號窟,在騰出手后他決定折回0號窟,胡翔聲走不開,又勸不動他,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離開。
薛梵離開敦煌石窟的時候天還黑著,如果換做平時,那么黑的天,院里領導絕對不允許離開的,但當時情況特殊,誰的心里眼里都沒了日夜。
大雨模糊了薛梵挺拔的背影,胡翔聲卻能清晰得聽見薛梵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翔聲,我走了,再見。
說到這兒,胡翔聲停頓了一下。
他低垂著臉,遮住眼眶里的紅,喉嚨堵得要命,這么多年過去了,他每每想起薛梵的那句話就內疚不已,又覺心口疼得要命,多少個午夜夢回他都在跟自己說,胡翔聲啊胡翔聲,那晚你為什么沒陪在他身邊?哪怕把他拖到天亮也好。
盛棠不再以一副聽故事的狀態了,她坐直,心里隱隱的難過。肖也幾人也沒多說什么,一時間都陷在低郁氣氛里出不來,只有江執,面色冷淡。
良久后,胡翔聲緩緩講述了接下來的事。
暴雨終于停了,胡翔聲他們也終于可以松口氣,之后他怎么都放心不下薛梵,就騎了輛不知道是誰的大二八瘋狂往0號窟趕。
通往0號窟的路全都被黃沙埋了,混著泥濘不堪,那淤泥一腳踩進去幾乎能到膝蓋。二八車走不動,他就徒步過去,一步一艱難,直到看見了薛梵的學徒……
“薛梵失蹤了,聽他學徒說當時他們兩人深一腳淺一腳趕到0號窟附近的時候,暴雨夾著狂風,吹得人壓根站不住。薛梵爬上0號窟的階梯,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就失蹤了。”
肖也聞言不解,“什么叫在那個時候失蹤了?是突然不見的?”
只是隨口一句話,不想胡翔聲點頭,“沒錯,就是突然不見的。”
除了江執,在座的各位紛紛倒吸一口涼氣。
沈瑤喃喃,“怎么可能呢?”
是啊,怎么可能?那是個活生生的人,怎么就憑空消失了?
但后來據薛梵的學徒說,他就是憑空消失的。
消失前的那一刻,學徒看見了驚悚的一幕。
“他說夜空下的山體突然變得不一樣,好像是在晃動,可又像是只怪物在手舞足蹈,雨太大,那名小學徒瞧見這幕嚇得魂不守舍,倉皇間只瞧見了薛梵的背影,緊跟著就像是被黑暗給吞了似的,不見了。”
盛棠幾人面面相覷。
“之后的幾年里我們嘗試過各種搜救方式,也想過當時薛梵是不是被暴雨沖走了,或者被坍塌的山體給埋了,又或者壓在黃沙底下出不來……能想到可能性都想了,卻一直沒結果。”
后來那場暴雨過后,有報道出來,當時傷亡10人,失蹤1人。那失蹤了的,就是薛梵。
“等等。”盛棠開口。
胡翔聲看著她,她則問,“您剛才說的暴雨,是幾月份?”
“四月份。”
盛棠一怔,“今年七月份也下了暴雨,很反常的暴雨。”
也是她剛從學校到敦煌沒多久,那雨下的就跟天漏了似的,當時盛子炎給她打電話,她媽表現出從未有過的擔憂,一直提醒她要小心,下雨天千萬別進石窟。
當時她還笑說,這種暴雨我在北京也遇見過啊,也沒見你們這么緊張。
她媽呵斥她吊兒郎當,說,不一樣,你在敦煌,不一樣。
現在想想,還真是不一樣。
盛棠舔了舔唇,“我不知道我這么說恰不恰當,但我覺得七月的這場大暴雨好像就是專門為0號窟下的一樣,好像……是開啟0號窟秘密的鑰匙。”
胡翔聲肯定了她的說法,一點頭,“是,如果沒有七月份的那場雨,0號窟就不會出現異常,仍舊在封鎖當中,人們不會在路過石窟的時候聽見琵琶聲,也不會傳言四起了。”
一切,都跟暴雨有關!
而0號窟,就好像一直在默默等待著一場狂風暴雨,來尋找下一波的有緣人。
盛棠聽到這兒,啞口了好半天才喃喃,“我果然是……天選之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