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流通過人工肌肉纖維的瞬間,有一串信號順著金屬的導線,沖入了向山的脊椎,被向山的小腦所解碼,然后撞入大腦。
向山幾乎以為,自己重新生出了雙腿。
這人工肌肉纖維,居然可以模擬觸覺……
不,不對。這不是什么新鮮的技術了。向山明白,自己以前也有過這種感覺。
他撞開大門、在正在傾倒的鐵門上翻滾時,這樣想道。
這種設計很早的時候就有了。1960年,敏感電阻就已經投入實用了。
敏感電阻是對特定物理條有反映的特殊電阻物質。這類電阻大都對某種物理條件特別敏感,該物理條件一變化,電阻值就會隨著變化——比如說,光敏電阻在不同強弱的光線之下,電阻值就會存在變化。而熱敏電阻,則在不同溫度下呈現出不同的電阻值。
磁敏電阻等特殊電阻同樣有廣泛應用。
而同武者關系最為密切的,則是“壓敏電阻”。
顧名思義,就是在不同的壓力下呈現出不同電阻值的電阻物質。
在向山所熟悉的時代里,這種技術就已經形成了。人們在為武者設計義體的時候,會將在部分零件之中混入壓敏電阻。
哪怕是一牛的力量、或是一千帕的壓強,混入壓敏電阻的零件都可以忠實的反應出來。
這樣做的代價是會在一定程度上降低零件的強度與使用壽命。畢竟壓敏電阻的強度與專業的合金不可同日而語。
但這種零件的好處,卻是可以讓武者更好的掌握義體,乃至于完成肉身的武術家絕對不可能完成的“巧勁”。
二十一世紀的忍者會說,他們會借用“大地的力量”。而更古老的拳經之中則有相應的描述。“力生于足,形于腿,主宰于腰,催于脊,發于手”。甚至有拳師生出這樣的理想,認為只要腳踝、膝蓋、骨關節、腰部、脊椎、肩膀、大臂、手肘、手腕、拳頭依次發力,人也可以催生近音速的拳。
但對于舊世代的人類來說,這只是想象罷了。對于人類遲鈍的神經來說,他們幾乎不可能把握到完美的時點。而一牛的力量,或者一千帕的壓強,對于他們來說幾乎不會產生什么很明顯的感覺。他們沒法真正將理論中的力量實踐出來。
神經信號的傳遞速度是有上限的。
但是,賽博武術家們甚至可以感到一股能量,從內能轉化為動能,從動能轉化為內能,從一個零件傳遞到另一個零件……對于他們來說,這就好像小說之中神乎其神的“氣勁”一般。
向山可以駕馭這個力量。
他是撞出大門的。鐵門幾乎沒有形成任何阻力,就從門框之上脫落。向山的雙腳在尚未倒地的鐵門上重重一蹬,鐵皮門以一個不可思議的速度撞向地面,快速變形然后又在地上拍平。
向山就這樣在空中二度加速。
——好腿腳……
向山腦海之中只來得及閃過這樣的念頭。
這不是他用過的最強的腿腳——向山可以確定。他過去,在有完整的動力系統的時候,用過更強的腿部義體。但是,那種義體的功率……雖然他不記得具體的數值了,可也絕對不是現在這種蓄電池就可以供應的。
這是現功率下,向山用過的最好的腿腳。
或許是因為這個時代,技術依舊強過他熟悉的時代……
在與鋼棍交錯而過的剎那,向山雙手勾住鋼棍,然后雙腿蹬向巨漢的腰腹,以此借力變向。
如果對手是自然人的話,這一下就已經結束戰斗了。但賽博武者沒有那么多脆弱的內臟。裝甲的減震層也可以一定程度上吸收沖擊力,避免對重要結構的沖擊。
與腿相比,這一雙手臂實在是太過沒用了。
向山用犬型義體身上零散的零件重新強化了這一雙手,但它的底子實在是太差。僅僅是速度帶來的消解沖擊,就讓這雙手臂幾乎解體。
一道銀光繞著鋼棍旋轉而上。向山用一只手固定住尤基尚未義體化的頭頸,雙腿再次蹬在鋼棍的頂端。
鋼棍的沖擊力、雙腿蹬擊的反作用力疊加在一起。萊夫的棍式頓時失衡。而向山則加速沖出了鋼棍籠罩的范圍。
“尤基,你怎么樣了?”向山急忙放下弟子。尤基此時已經是氣若游絲。他的雙腿已經被落地的沖擊損毀,內臟甚至也收到了沖擊,腹腔之內肯定有出血。
但向山卻松了口氣。
金屬基蛋白不僅可以極大延緩細胞的凋亡,也對機械性損傷有很大的抗性,同時能夠在缺氧環境之中生存更久。這也就意味著這個時代的人類對“腦損傷”和“窒息”的抗性要更強。
而以這個時代的醫術,將損傷的器官替換成人工義體也不是難事,甚至可以比之前更加強大。
只要人活著就可以了。
向山這才看向萊夫。
來自威爾的記憶再一次閃現。
“你是……‘白銀傳動軸’萊夫……”
“白銀傳動軸”萊夫·謝列特,中型暴徒組織“Z組織”的四當家兼突擊隊長,擅長棍術。他所舞動的鋼棍,是“菩斯曲蛇”級突擊艦的傳動軸加工而成,兼得常用義體的外裝甲呈現銀色,所以有了“白銀傳動軸”這個諢號。他擅長的棍術流派名為“SSC三兵合一棍”,SSC意為Sword大劍、Spear槍矛、Cudgel棍棒,乃是一門風格多變、戰術靈活、善于博弈的正宗武道。
他原本是其他領地極有天賦的武者,但因為在殘奧會資格賽的搏擊項目之中除開槍炮之外,絕大多數外功都可列入此類,敗給敵對道場的拳師,深以為恥,所以在比賽結束后用棍術擊殺對手。其師父想要將他逐出門墻,以示該流派不收沒有庇護之人,結果其道場便被狂怒的萊夫·謝列特屠戮。在賞金獵人匯聚起來之前,萊夫·謝列特便逃亡荒野,之后加入了某個暴徒組織。
“你也是個武者嗎?”向山滿心憤怒:“身為武人,卻倚強凌弱,你也不覺得可恥嗎?”
這句話,卻也讓萊夫陷入了困惑之中:“什么時候武人不倚強凌弱了?”
“啊?”向山再一次感到困惑。
——為什么這個時代的武者……會覺得強大欺凌弱小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武學創造的目的,是以個體的弱小,反抗暴政的強大……
“啊啊,我想起來了。”萊夫突然拍了拍腦袋:“哦,好像確實有一個厲害人物說過類似的話。誰來著?諸位拓世者中的……武祖?他確實說過,說什么武功這種技術存在的意義,就是以弱小對抗強大——你真的是一個俠客啊?但我聽說,就算是江湖道上的,也沒幾個人信這套了。你這個腦袋,到底被埋了多少年啊?”
向山不知道為什么,覺得自己身上的什么地方缺了一塊。一種類似于“幻肢痛”的感覺。
“沒人信了?”
“當然啊,雖然武祖說,武功是為了抗擊暴強而設計出來的技術,讓支援有限的弱小義體,也可以完成重要的任務,實現巨大的戰術或戰略目標。但是……現在江湖上兩人對拼,永遠都是強大的那一方獲勝吧?”萊夫用鋼棍在地面上畫了一個不等號:“哪怕是那些口口聲聲說自己是為弱小而戰的俠客,他們自身也是‘強者’吧?江湖道如此,綠林道也是如此,庇護者那邊就更是如此了。”
“就算真的有高手用弱小的義體擊敗了強大的義體,那也只能說明他們在除了‘義體’之外的其他因素上碾壓對手——比如說武道算法,比如說驅動的磨合和優化,比如說情報,比如說生物腦的反射。畢竟,義體可不是一個人的全部。這依舊是以強擊弱。”
世界上,從來就沒有過真正的“弱勝強”
向山盯著地面上的不等號:“人與人之間,只有不等號么?世界上所有人都是這么認為的?”
“如果你是這么認為的,那世界上還是有人這樣想的呀!”萊夫依舊說著俏皮話:“不談這個啦,閣下。我們聽說,你用垃圾拼成的義體,擊敗了一個仿生拳法的拳師。我們認為,你有很強的潛力,所以就來邀請你入伙啦!”
向山聽到這句話,甚至有些想笑:“入伙?”
“就是加入我們Z組織啦,順帶加入綠林道啊。”萊夫重新將鋼棍抗回肩膀上:“雖然你以前是混江湖道的,但我也看得出,你在江湖道混得比較失敗。不管怎么說,你落得這種境地,居然沒有一個俠客來救你……嘖嘖,可見就算是俠客,也不是個個都認可你的想法呀!不如你索性到我們綠林道來發展一番。咱們綠林道最是自由,規矩比江湖道少多了,做的事也是差不多的……”
向山卻再次迷惘了。
他很確定,自己對“江湖道”“綠林道”這兩個詞匯一無所知。他生物腦中殘存的知識表示,這兩個詞匯,應該都只是“小說”中的名詞。
并且,也沒有人想要將它們變為現實才對。
這不是隨著賽博武道一起被變為現實的幻想……他熟知的時代不存在什么“綠林”!它們都應該只是幻想!
在俠客刺殺暴政者、然后英雄結束亂世的和平時代,武道就應該自然的衰落,沉寂在互聯網之中,靜靜蟄伏,等待下一位暴政者上臺,再露出自己的獠牙。
或者提醒當政者,永遠不要將強權施加給民眾。
或者在無人知曉的暗處自然消亡,留給后世一段傳說。
——理應如此才對。
向山自己也知道,這只是最理想的情況。但是,武功這門技術的底層設計應該是有額外的門檻的——它應該被設計成“不適合倚強凌弱”的東西才對。
——這個底層設計也被扭曲了?
驀的,向山笑了。
“呵呵……呵呵呵。江湖道?綠林道?武林規矩?哈哈哈……到底是哪一代的哪個傻逼,居然幼稚到模仿這種東西?”向山壓下腰背,雙手按在地面之上:“我本就不在乎什么江湖綠林。我只問你,這個時代邀人入伙,都是帶著殺人的心思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