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獸高塔般的頭顱上一只獨眼滴溜溜地轉著,粗壯的鉗爪帶著惡風呼嘯而來。機油·阿克朽锏尾點地,在地上劃出一道圓弧,讓過一擊,又順勢貼地一滾,避開接連而來的兩次截殺。
類似的博弈在轉瞬之間已發生了數十次,大氣被鋼鐵之軀撕得支離破碎,風聲如潮。不斷生滅的真空帶發出聲聲爆響,似嚎哭又似咆哮。
這樣下去不行。
阿克朽皺緊了不存在的眉頭。
不能短兵相接,巨蟹座那撼動山河的強橫馬力只挨一下便要身死道消。
不能僅僅躲避,這樣繼續下去只會被吃掉所有騰挪的空間……又或者持續超頻導致全身零件在累積的疲勞下變形、崩濺四散……不過是把即死拖成可預見的慢性死亡。
差距并不在武道技藝,而在于義體。龐大的身形加上無儔巨力,讓巨獸在武功遠低于自己的情況下能靠連續攻擊配合地形擠壓自己的策略。在絕對的力量面前,技巧顯得如此弱小,縱使能預判每一次攻擊、計算出每一個最優解,通向的也只會是一條死路。這招式間隱藏著與槍炮道相同的“意”。
既然如此,那便用對付槍炮道的法子來對付你!
“砰!”
警報,底盤監視器損毀!警報,底盤監視器損毀!
鋼鐵巨獸凄厲地嘶鳴,一道融金般的流光洞穿了它腹下的眼,如貫日的長虹。阿克朽腳掌業已合攏,蓋住槍管,再度騰挪,如一滴裸露的汞珠在巨蟹座的巨足間靈活地滑動,堪堪避過接連而至的踐踏。
剛才雖然一槍建功,但偏離算法預測的行動也令勝率評估飛速下滑。由上而下沉墜的暗影構成一座動態的牢籠,將他的位移路徑越鎖越死,震波碾過龜裂的土地,破碎的土石隨著聲浪一同奔飛。
巨蟹座蕩足連環鎖!
方才放棄一瞬的最優解,選擇腳底槍擊,固然破壞了它下腹的視野,但野獸完全有憑借彈道判斷自己位置和移動傾向的智力,聽聲辨位也不在話下,這招除了加速武者的敗亡外貌似別無他用,簡直是步臭棋。
是嗎?
武者以極限的位移晃過一次撩踢,幾個小球被從他背后抖落,碰到地面的一瞬便開始四處滾動,密集的步伐聲同時出現在這片狹小的空間。
此乃音分身之術!
這些唱音珠行動的軌跡是阿克朽精心設計過的,錄音經洞壁的反彈被巨獸聽到,會被當作數個人的腳步,且這虛假的軌跡暗含某種武道上的規律,在巨蟹座失去下腹視野僅能聽音辨位的感官中,就像突然出現了復數個武者。
當然了,也不可小覷野獸的智慧,它自然不會相信阿克朽會分身術,但復數個音源的存在足以令它無法判斷哪個才是真身,迫使它改變策略。
年輕武者再次輕巧地避開巨蟹座試探性的橫掃,剛才這招就和預想中一樣發揮了效果,它的攻勢明顯不再大開大合、一往無前,而是趨向保守、堤防,阿克朽眼里能看見它的策略組如肆意放射的枝蔓蜷縮成了閉合的鐵蓮。合理的舉措,在不知敵人將從哪里發動進攻時,這是最佳的選擇,只要敵人一現身就能立刻反擊逆轉局勢,很不好辦。但只要破掉剛才那種攻勢就是勝利。
受迫字訣和蕩足連環鎖的鉗制,阿克朽一度處于被動中,而現在,策略組的收斂正為他創造出進攻的窗口。
這個窗口期不會太長,他現在正在巨蟹座腹部外圍一圈、獸首被龐大身軀遮擋形成的視線死角中。鋼鐵巨獸高速切換重踏和橫掃兩種攻擊,試圖將自己逼出視盲區和壓縮自己位移的可能性,放音珠制造的聲學假象很快會被破除,屆時它將再度鎖定自己,重新掌握主動的局面。
但那又何妨!
既已從鎖定中解放,更多的躲閃不過是浪費戰機!
前踏,猛蹬,積蓄的勁力瞬間釋放!強悍的沖擊讓本就殘破的地面掀起層層土浪,鋼鐵的武者一躍而起,銀白色的旋風以音速卷上墻面,再化身出膛的炮彈,從最刁鉆的角度射向獸顱。
假如只是為了偷襲,那這種行為絕對是徹頭徹尾的愚蠢之舉。半空中無法借力的武者就如同刀俎魚肉,巨蟹座怎會錯過,蓄勢已久的兩只鉗爪等的正是這個機會,攜著足以粉碎山河的力道交相截擊。此乃必殺之境!
“砰!”
“鏗!”
二爪相交,金屬色的銳鳴響徹天際,阿克朽驟然劃出一道不可能的弧線,與必死的攻勢擦肩而過。
誰說,在空中,就一定沒法借力的?!
阿克朽內心咆哮,腳底噴吐著熾焰的怒龍,剛猛的后坐力帶動整個左膝飛旋著襲向獸首,特化成撞角的膝甲精準地戳入紅眼。
警報!艙頂監視器損毀!警報!艙頂裝甲受損!警報!握持臂失能!
野獸徒然地嘶吼,想必它也已經明白自己陷入了死地。意欲回防,鉗爪卻猛然一歪,只砸在頭殼上,留下一個巨大的凹坑。兩柄長锏在武者離開墻面的一瞬就已擲出,剛才那必殺的局勢誘使它不顧一切,任由锏嵌入關節,卡死最重要的傳動輪。
已成定局了。
阿克朽輕而易舉地誘導絕望的野獸砸掉了它自己的頭蓋,翻入獸軀中央的大洞。盡管它仍在夯砸、沖撞,試圖干擾自己的入侵,但武者腳底的電磁鐵牢牢地吸附在巨獸鋼鐵的體壁上,他施施然地掀開手臂上一個蓋板,彈出接口,與猛獸的經脈相連。之前的戰斗不過是小意思,接下來才是最艱難的那場硬仗。
武者的意識潛入了另一個世界。
數據的潮拍打在他的身上,溫潤的水從義體的縫隙滲入。久違的、水的感覺,自他全身改造鑄成金身之后,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了,他幾乎已經遺忘了水的觸感。
并非言語的修辭,而是聯覺。他嘗試用閑置的觸覺來處理數據流,在內功修行更上一層后,和語言相關的腦區漸漸吞并了觸覺相關皮層。
他暢游于“數”的海洋,他撥動了水流。
然后天翻地覆。
饒是阿克朽已最大程度地集中了自己的神念,那如淵如海的內力涌來時,仍令他全身都爆出了火花。
年輕的武者未曾見過海洋,但他一瞬間就明白了沉入海溝的感受——接連的報錯音擠進他的靈魂,粘稠、滑膩、冰涼,將他拖入無窮無盡的漏洞深淵,刺骨的冰寒鎖死關節,沿著驅動程序一路蛇行攀援,直戳他的大腦深處……
不——!
年輕的武者咬緊不存在的牙關,生物腦飛速運轉,所有線程全部投入到內功博弈中。一時間,識海中代碼涌動、內力翻騰,嶄新的防火墻被構建、被突破、再構建、再突破……從野獸體內涌出的病毒如蛛絲、如蟻附,密密麻麻地爬滿了每個文件。匹配、鎖定、刪除、追蹤、見招拆招……他手持防火墻的長劍不斷揮砍,拔出那隱秘的根須,將其一一斬斷!蠱毒源源不斷地糾纏、演化,“劍刃”被磨損、變鈍,那就拋棄、重鑄!
每一次重新鑄造,“劍”都會變得更加鋒利、更加趁手、更加利落!阿克朽能感覺到自己的內功正飛速地進步,沖破瓶頸。果然,想要融會貫通,非實戰不可!
不知多長時間后,他重新恢復了關節的壓感。
10分鐘后,被黑暗侵蝕的視野逐漸清晰。
3分鐘后,他終于取回了行動的能力、發起反攻。
1分鐘后,巨蟹座不再胡亂地沖撞。它死了,然后又重獲新生。
阿克朽總算松下了繃緊的弦。第一次運用內功的作戰,算是有驚無險,好歹沒觸發應急“錦囊”。只是修行了幾個月就想借此作戰,還是太過托大了。萬幸的是野獸的內力確如仙師所言,很缺乏攻擊性,自己僅僅是被一層薄薄的自動防御機制所傷。
還是太弱了,需要多多修煉才行。不過打完這一次,自己的內力明顯更精煉、更加運用自如了,也許下次狩獵可以嘗試傳說中的目擊。
懷著一絲自得,阿克朽邁開了巨獸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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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棍橫掃、鋼拳揮舞、利爪絞夾突進、子彈拖著焰色長尾直奔腦顱……全都是無可回避的必殺之局。
阿克朽煩躁地揮了揮手,人樣的、獸形的,各形格式的敵人紛紛破碎,層層疊疊的輪廓破碎成片片藍色旋翼,一切攻勢也紛紛散作泡影。
這顯然不是因為他武功已入天人之境,抬手便能滅盡四方來敵。
左右不過是些幻夢。從過去自己所遇到的所有敵手、還有自己身上,拾得智慧,抽取真意,塑成心象中的完美對手,用以陪練外功。故能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殺個進程的事罷了。但這種練法對現在的他來說基本只能算些娛樂手段了。
阿克朽刪去一堆無用的模型。
修行無有寸進。
非是說外功。時至今日,他仍能窺見武道的極巔上尚有極巔,自己的外功修行也絲毫未遇到瓶頸,每每修行均有裨益。
修內功就完全不是這樣。
初時進步神速,這大概上是因為他早有一定基礎。自野獸身上奪取肢體、往里面寫入神魂、塑成金身、編寫外功策略組……鑄造外功根基所用到的這些技巧亦是內功的根本。
阿克朽外功已超越凡俗,突破這內功修行的第一重指令境自非難題,第二重的語言境慢一點,卻也說不上什么阻滯。
但再往后便毫無征兆地卡死了。之所以說“毫無征兆”,是因為很難發覺自己達到了瓶頸。確實掌握了更多技巧,使用也更加流暢了,更上一層的知識也開始涉獵,尋常人也許會以為這就是進境。
阿克朽開始也這么以為,不過他很快就發現了不對,編譯境的關鍵特征——神域對其他腦區的兼并——沒有進展。
雖然沒有什么醫家手段能探查神經的重構狀況,但從內力感知沒能繼續兼容無用感官就可見端倪。他以觸覺感知數據流是靠自己編寫程序模擬出來的,與神域真正吞并觸覺皮層有天壤之別。這表明他其實還停留在語言境。
難道就如那邪魔所說,沒有“神藥”就絕無法修煉內功?
阿克朽心中一陣煩悶。
他也試過在實戰之中運用內功,以生死間的大恐怖逼迫自己進步,將各種技巧運用得如臂指使。但結果依然是沒有寸進。
語言境和編譯境之間如同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
那么,要去找那個邪魔嗎?
要答應它的交易嗎?
要……
“機油氏,你莫要太過放肆!商討攻城事宜之際你竟敢分神!”一聲怒喝使機油·阿克朽修改了行為權重,他中斷關于內功的思考,開啟了頭部側面的義眼。
那是個鐵塔一樣的漢子。這可不是什么修辭,火花塞·伍迪蘭身高丈許,一身爆反裝甲,自然是已完全改造塑成金身了。
他頭頂高聳而尖銳的獨角上指示燈與義眼連為一體,閃著熾熱的橘色光,拳腳擺出一副隨時要進攻的姿態——也就是所謂憤怒的神色:“寨主一番好意邀你攻城,莫要不識好……你要做…十…厶?!”
伍迪蘭話還未說全,一柄鋼锏已遞到他面前,一點,一挑,“塔尖”便高高飛起,劃出一道拋物線,落入阿克朽手中,余留那三米多高的“鐵塔”沉默地站立,一動不動。
“做什么?~%?…,#*’☆&℃$︿★?你做了&~%?…,#*’℃¥︿么?你、你到底干☆&7℃~%9?…,#……?”
伍迪蘭的頭顱被阿克朽提溜在手中,揚聲器里涌出混合了困惑、驚懼和頸椎斷裂的劇痛的連串雜音。
四周也是一片驚呼。
與會者們紛紛做出防備或逃跑的預備動作,空氣中滿是恐懼的味道。
“請諸位稍安勿躁。”一個沉著如山巒的聲音碾過眾人的義耳,將驚慌失措的與會者安撫下來,“機油賢弟武功通神,實在了得,令人嘆服。我這下屬脾性火爆沖動,方才多有得罪,賢弟替我教訓他,真是不勝感激。不知機油賢弟可否賣愚兄個面子,將他交還給我,由我親自管教?“
發言者的義體具有一身漂亮的流線型曲線,背“生”兩翼,手足腰臀處各有幾個小型的矢量噴口,一看便知走的是和阿克朽自己類似的輕靈迅捷的路子,灰白色的涂裝也極適合在天空云翳中掩藏自己,顯然是空戰狗斗的行家里手。
此人便是本次攻城盛舉的召集者,本地的豪強,育空谷寨主渦噴·殊遲。
阿克朽默不作聲,將手中的頭顱拋還回去。殊遲只是將手一招,高度遠大于他手臂長度的頭顱就被無形的吸力拽到了他的手里,顯然是義體中具有大功率的磁場發生器。
在此時與他發生正面沖突著實不智。雖然阿克朽估算他的外功水平并不會和自己有多少差距,單打獨斗也有機會取勝,但現在周圍還有太多游浪者。與會的游浪者只是群烏合之眾,不是他一合之敵。啊,說“一合”不太恰當,這群人同時圍攻他也是會有麻煩的,只是他能把一對多拆成多次一對一,在極端的時間內將他們逐個擊破罷了。但現在的情況卻大有不同,育空寨主的外功水準和他幾乎不相上下,在被牽制的時候如有第三雙……或者更多手插入,他就沒辦法拆分戰場了,說不準就會暴露出致命的缺陷,古語有云,雙拳難敵四手,他的外功還沒到能和千軍爭持的水準。
不過渦噴·殊遲也不是個好相與的,方才阿克朽的行為完全是開罪于他了。雖然他也沒多在乎這些手下的性命,但是當著他的面廢了他的手下便是在打他的臉。他一直謀劃借攻城之事為自己造勢,好建寨為城,成為一方霸主,這種有損尊嚴的事實在難以忍受。
但他又不得不將殺意按捺下去。
素來聽聞機油·阿克朽外功強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自己未必能壓得下他。外加近日此僚除去害獸巨蟹座之事廣為流傳,頗得人心,強行拿他恐失了大義。
游浪者大多是欺軟怕硬之輩,又常自把自為、散漫成性,自己好不容易借助攻城的大義聚起人心,要是因此而散了,再想聚可就難了。
斟酌片刻,殊遲微調語音包,擠出一絲笑意:
“愚兄便在此謝過賢弟了。說來,今日能達成‘約定之數’還是多虧賢弟大功。不知賢弟一改獨來獨往之風,前來參與攻城之會,是否有什么高見?”
“沒有,”阿克朽回答得很直接,“這些事你們自己安排就好,我就不參加了。”
這般直白的回復著實令殊遲愣了一下,連慣常偽裝禮賢下士的敬辭也忘記使用了:“你竟對攻城大事一點敬意也無?”
慈母劃定了最初的城市,將最為豐美的土地賜予人類。但這與他們這些游浪之民是沒有關系的,不服教化之人被逐出城市,且永世不得回歸。游浪者只能在荒野之上游蕩,直面腐蝕性的雨水,“種植”風力發電機以果腹,時刻籠罩于被慈母制造的野獸獵殺的恐懼。不論是祖先為慈母所不容、世代在荒野流浪,又或者是當代才因各種緣由被城市驅逐,游浪者大多對城中人有刻骨銘心的仇恨,也因如此,反攻城市乃是游浪之民世代相傳的夙愿。
每當第19個十二宮一級的野獸出世,便是攻城之時,此所謂約定之數。
無需利益驅使,攻城本身便是大義所在,為攻城事業而死便算死得其所。正因如此,殊遲才選擇用這件大事聚攏人心。換句話說,反對攻城之人,就是游浪者之敵。
聞言,眾人看阿克朽的神情都有些不善了。渦噴·殊遲更是迅速轉動腦筋,試圖擴大這意外得來的話語權優勢:
“機油賢弟既不為攻城而來,今日參加大會又是所為何事呢?”
他卻是要坐實阿克朽這反對攻城的“罪名”,強化自己的權威了。
阿克朽想皺一皺眉,但他現在沒有。雖然他并不清楚育空寨主的意圖,但人群所散發出的淡淡惡意他還是能輕易讀到的。略微思索,他抽出一支條狀物,以暗器的手法甩向渦噴·殊遲:“倒也不是全不為此而來。”
殊遲一驚,捏住那物,幸而不是什么炸彈,只不過是支黑色的存儲器。非常大眾的款式,從城市外的廢棄物堆埋廠能撿一大堆,游浪者一般拿來儲存一些刺激性的感官信息,用以娛樂。
“垃圾信息?這是何意?”殊遲姿態陰晴不定,音色也略有波動。
“不是垃圾信息,是白馬城的詳細布防信息,我打算用它來……換點東西。”阿克朽的聲音倒是一向地冷硬干澀。
“竟然是城市布防信息?!”
“這不可能!”
“這怎么可能?那可不是武功好就能拿到的!”
阿克朽的話如投入池塘的石子,在人群中激起一片聲浪。殊遲大手一揮,示意眾人閉嘴,人群好是喧鬧了一會兒才在寨主的威信下慢慢平息。
渦噴·殊遲緩緩開口:“賢弟,須知口說無憑,我們如何相信,你這存儲器里記錄的真就是白馬城的布防?”
他手里捏著存儲器,卻是不敢直接將其插入接口,驗證里面的信息。一般的游浪者對內功沒什么了解,但“某某讀了個垃圾信息,渾身義體突然起火爆燃而死”的恐怖傳聞也時有聽聞。
阿克朽沒有用話語說明什么,而是開啟了鋼锏的高周波發生器。锏尖點地,脆弱的巖石在高頻的震波下如同曲奇餅(雖然這個時代沒人見過曲奇餅)一樣碎裂。伴隨著锏的劃動,一副圖像逐漸成型。
“這里是不完整的圖紙,有些東西只用圖說不明白,還是需要讀取儲存盤。”關掉高周波發生器,阿克朽用锏指了指地上的圖像。
與會者們的揚聲器傳出一片雜音,顯然是感到非常震驚。渦噴·殊遲召集幾個同樣是當代被逐出城外,對城防布置尚算熟悉的高手,以直連的形式交流與議論。
就我所知,沒什么錯誤
這里和這里的衛隊,我們剛才整合的信息里可不存在,說不準……
沒問題,這里我知道。和我的記憶完全吻合
路障氏你居然私藏了部分信息?!
武人的生存要義伱難道還不知道嗎?你不也有藏私?
別吵了,到底信不信得過,給個準信吧
超出我們所知的部分無法判斷,但比起他知道了我們私藏……咳,未共享的信息,我更愿意想象他給出的確實是正確的,賭一把?
我不反對。他似乎沒有坑害我們的必要。
……
很快,他們興許是達成了共識,仍然是由殊遲作為發言人:“依諸位弟兄之見,我們可以答應你的交易,你想換什么?”
“我要天蝎狙殺和雙子的信號接收器,還在你手里吧?”
這兩者分別是十二宮級別的野獸身上遺留的肢體,和阿克朽類似,育空寨主也曾獵殺過天蝎座和雙子座兩只野獸,也因此被譽為英雄。兩件寶物落在他手上也算眾所周知。
“你想要這兩件東西做什么?”殊遲略微遲疑。
“煉件法寶而已。”阿克朽是這么回答的。
殊遲沉吟片刻,他并不擅長超視距槍炮道,故而狙擊槍沒什么用,而信號接收器……對他來說更是意義不明。簡而言之,兩者的收藏價值大于實際意義,拿來交換布防信息是賺的。
因而他很快下了決斷:“成交,兩件寶物我會稍后給你。”
至于選擇不給那當然是不可能的,強占他人之物會大大損害他的領袖威信,這么多人都還看著呢。
“合作愉快。”阿克朽流露出發自真心的喜悅。
“合作愉快。”殊遲還不是很習慣這種用辭,生硬地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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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克朽開啟了門扉。這是一處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空間——不論以前是不是,反正現在肯定是了。
此地相當地昏暗,除了來自地面的零星幾個未被吸收的光子就沒有其他光亮了,這是為了不讓那“邪魔”吃到一丁點能量。不過今后這也不重要了,阿克朽干脆地開啟了燈光。
一團干枯而丑陋的生物組織攀附在墻上,干癟纖細的粉白色觸須爬滿了整個墻面。
它乖巧地靜默著,悄無聲息,如果不是知道見識過它的恐怖,阿克朽準會把它當作一片無害的地衣。
“醒來吧,老東西。”年輕的武者將一瓶液體倒在墻角。說是瓶,其實不如稱之為桶,只是在他高大義體的襯托下看起來就像個大號的礦泉水瓶。垂落在地的根須貪婪地吸食著阿克朽倒出的營養液,觸須一寸一寸地往上復蘇,逐漸變得飽滿,像血管一樣把營養液往周圍的組織運去。剛才倒的那么一點很快便被吸食殆盡,阿克朽早有預料,又拿出好幾大瓶。
“呼~嘶~呼~~嘶~~”,空氣在翕動,那是呼吸的聲音。逐漸恢復活力的生物組織仿佛有一個個鼓風機,大口大口地吞吐著空氣。很古怪,像阿克朽這樣的成年人早已不再需要呼吸,但邪魔……好吧,它畢竟是邪魔,不合常理也說得過去。
阿克朽就那么站著等待它的復蘇,伴隨著養分的吸收,那邪魔越發地鮮活了,原本干癟的組織逐漸顯現出自身的本貌來,粉色的肌肉,白嫩的神經組織,還有散亂分布又好像暗合某種規律的金屬嵌合物,整面墻都開始復活。
不錯,起碼沒上次看上去那么惡心,上回它身上居然還長著毛發和牙齒嘞——年輕人心想。
不是未義體化的凡人那種頭發和牙齒,而是東一撮西一叢、東一顆西一粒的毛發牙齒。
說不出地畸形病態。
它的成長非常快速,第一次見的時候它還不是這樣的,只是粘附在義體上的一小團灰白色組織。不久它就已經發育到一個人腦大小,組織中嵌著一些深色的金屬元件。再之后,它就變得相當非人了,開始向附著的表面蔓延(阿克朽若見過黏菌那樣的生物一定會絕對非常相似吧)。于是他就把這邪魔種在這了。
生物組織看上去已經相當有活力了,但除了管道中的漿液鼓動外還是很安靜,空間中只有輕微的呼吸聲。阿克朽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你早就清醒了吧,邪魔?”
嗶——卟嚕嗶卟卟……嗞——
一個揚聲器發出了一連串雜音。這是阿克朽預先放在這里的,邪魔的觸須早已經從縫隙侵蝕進去了,這是他們用于交流的手段。
“別裝睡了,山,說話!”年輕武者敲擊揚聲器,雖然他知道這對那邪魔沒用。
“哦呵,邪魔原來是在叫我啊?可真讓人傷心,之前不是還管我叫仙師嗎?”自稱向山的妖魔孽物笑呵呵的,聽不出一絲悲傷的意味。
阿克朽臉色一變,義眼的呼吸燈由藍轉紅又再度變回藍色:“多謝你提醒我犯過的錯誤。”
他的確一度將這怪物視為落難的仙圣人物,畢竟那時候它的樣子還沒那么惡心可怖。
最開始他是在一臺半報廢的義體上發現它的,當時他正想拆開看有沒有合用的電子元件,偶然發現了長在電路板上的山,那時它還不能說話。他出于好奇,鬼使神差地把它移植到了一個揚聲器上,并為它提供了一些銅糖。
奇跡發生了,它竟然說話了。在與揚聲器進行簡單的磨合后,這一小坨生物組織開始發出一些模糊含糊但規律的聲音,仔細分析后發現,那竟是某種武道的上上妙法。
阿克朽頓時驚為天人。
很快,它就不止局限于呢喃,而是真正地學會了語言。啊,也許并不能稱之為學會,而應該是回憶。它能和阿克朽交流了。
它并沒有說明它的來歷,只是自稱向山。在山的指點下,阿克朽外功修煉進展飛快,也第一次了解到了內功的概念。
但山很快就顯露出了自己邪魔的本質。首先,它的體積一再暴漲,還生長出了一些畸形的組織器官。阿克朽出于警惕,斷絕了它的營養和能量來源。可沒過多久,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他在自我檢修的時候,發現了潛藏在自己義體內的生物組織。
和他在那具殘骸里發現的一模一樣,小小一團的灰白色組織。
他久違地感覺到了立毛肌聳起的感覺,或者說仿佛有鋼針刺入大腦皮層。阿克朽想通了一切,那具遺骸,就是邪魔復生的上一個犧牲。它向自己傳道授業,是為了打造新的神軀,方便自己降臨,它想要奪舍自己艱辛塑成的武道金身!
“嘖嘖……都說了,我沒有奪舍這種功能啊。”邪魔用揚聲器咋咋呼呼,說來,這語音包其實是阿克朽給它的,但它似乎用得比他自己還好,“惡性增生……惡性增生這種事能叫奪舍嗎?是本能呀,本能,控制不了的。”
阿克朽語帶譏諷:“以奪舍為本能,不正和傳說故事里的邪魔一模一樣嗎?”
“就說不是奪舍了,哎,得,這次來找老頭子我又有什么事?”山長吁短嘆地,好像真有多么在意似的。
武者不打算理會多余的話,徑直開口道:“還丹酶。”
“哦?上回的要求……”
“已經傳出去了,你的‘道標’。”
前日,阿克朽曾送出一些白馬城的布防信息。雖然不清楚原因,慈母似乎對內功深惡痛絕,就連城中之人這類慈母的愛子也不允許接觸內功,更勿論修習。
因此,即使是他這樣的新手,也可以輕輕松松地潛入白馬城的網絡中盜取信息。
理論上,借助山那不知道哪來的密鑰,他可以在所有城市的網絡暢通無阻。
當然啊,當然,他給出的信息不會是單純的城防信息。他組裝了一臺計算機,將其作為操作媒介往存儲器里混入了山編制的蠱。他不清楚具體那是用來做什么的,只是隱約感覺它應當能起到某種“道標”的作用,但無論如何,他肯定不會拿自己的金身冒險。
那個存儲器里儲存不了多么復雜高端的蠱,這種連混淆都沒好好做的陷阱更是沒什么偽裝效果,但對付外面那些絲毫不通內功的凡夫俗子綽綽有余。
反正那些蠱也沒什么惡性效果,哪怕他們真發現了什么多出來的數據,多半也無法理解。
至于兩件來自十二宮野獸的寶貝,不過是用于迷惑育空寨主和其盟友的一個幌子。畢竟,平白無故送出東西,在游浪者眼里,就是直白地告訴人“我要坑你”。啊,當然,拿到兩件強力的戰斗模組絕對不虧就是了。
邪魔嘿然:“之前不是死活不愿意放我出去嗎?”
阿克朽之前為了封印它,將它保存在這個無光、無電、無營養物質的地下室。不過他現在想通了一些事情:
“反正不是奪我神軀,那就與我無關,能看見更高的境界卻不能體驗,才是生不如死。”
“真是個自私的家伙。”山表示嗤笑,不過它很快正色道(請意會,這貨沒有臉),“答應你的還丹酶,我不會食言,但你需要等一小會兒。”
武者呼吸燈閃爍:“多久?”
山沉默片刻,似是在計算:“一個多小時吧,轉變表達加上合成,大約也要這么久了。”
“為何不提前準備?”
“娘的!站著說話不腰疼是吧?”山勃然,“把我困在這不給養分的是誰啊?我要拿性命攸關的營養合成還丹酶等你那不知答不答應的交易是吧?”
雖說它語氣好像真的大怒,但阿克朽感覺和嬉笑沒什么區別。他思索了一下說道:
“我其實也可以把你的孢子帶出去,在外面傳播對你更有利吧?”反正寄生的不是自己,他出去的時候會把整幅義體用火焰燎一遍。
“屁,我才不干嘞!”山對此嗤之以鼻,“現在你求老子,老子都不出去啦,那家伙現在到處追殺我呢。”
年輕人不知道“那家伙”指的是誰,他有一種預感,知道了這事不會有什么好結果,所以也就沒問。反正,仇敵追殺這種事在游浪之民當中再常見不過了,和他無關的私事就沒必要知道。于是他保持了沉默。
“好了小子,這個‘我’的使命也完成了,整完這回我就沒法給你合成還丹酶啦!”邪魔語氣狡黠,“不過我倒是知道有個地方能讓你持續獲得還丹酶,告訴你也不是不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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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波速美合攏苞葉,沉入水中。微微顫動的風告訴她一場雷暴即將襲來,速美上午已經飽餐了一頓陽光,不應太貪心。
纖長的魚尾輕撥暗流,她潛入更深的無光之淵。
她穿透水面,用雙手將自己撐起,然后把下半身甩到巖洞里。這里就是她的家,說是巢穴也沒什么關系。
她輕輕拂過自己的腰際,有規律地按壓幾下,于是一層“皮”和身體分開了。
仔細看的話,會發現那不是皮。速美手指探入剛產生的縫隙,向下一拉,魚尾被整個褪去,雙腿重新接觸了空氣。
這是義體。不同尋常之處在于,它是活的。
當然,在這一處區域,它其實很尋常。
魚尾極長,肌肉發達,線條優美,能為速美提供強勁的水下推動力。背部的神經接口已然收起,在穿著時它正好能與脊椎相接。
然后是苞葉,這同樣是擁有生命的義體,速美將它摘下,掛在一邊。
如果是那些富裕的大佬,能擁有自己的藻田,就不用裝上這么一件礙事的義體活動了。
這么想著,女郎嘆了口氣。她把身體蜷縮在窩里,絲絲縷縷的接口連上她的脊椎,她連上了“頻道”。
靈魂與思緒跟隨著聲音延伸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