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
孔府。
一名六十余歲,身穿三公冕服的白須老者,正肅穆垂坐于正堂上。
御使大夫孔寒友,孔子十五世孫,大楚皇朝一代大儒。
作為朝堂監察天下百官的三公之一,孔寒友的權勢已經達到巔峰,對加官進爵自然也沒什么更多的想法。
但是,身為孔圣嫡系后裔,他對儒教在大楚的興盛,傾注了極大的心血。幾乎想盡了一切辦法,以圖推動儒教,成為大楚皇帝親自冊封的國教。
但當今圣上項燕然,雖對儒教感興趣,卻遲遲未有扶持儒教興盛的更多舉動。
這讓他這位御史大夫,一籌莫展。
最近金陵城內,一種名為“昏侯紙”的新紙,忽然在諸多門閥、官宦子弟、貴婦小姐之中,神奇的興盛起來,眾多儒生、士子趨之若鶩。
孔寒友從孔府子弟的口中無意聽說此事,立刻敏銳的察覺到,這紙里面很可能蘊含著一個巨大的變化。
但是未親眼目睹之前,他還是無法確定這昏侯紙的作用有多大。
他派了自己最得意的兩名弟子,董賢良、晁方正,前往調查昏侯紙。
此時,兩名三十余歲的青年已經歸來。
董賢良相貌溫厚謙和,鞋上還有許多黑泥,也不知從何處歸來。
晁方正卻是錦衣華服,神色張揚,衣裳一塵不染。
“恩師!您要的昏侯紙,弟子已經取來了。”
董賢良畢恭畢敬上前,躬身,雙手奉上十張昏侯紙。
孔寒友微微點頭,接過了這十張昏侯紙。
身為一代大儒,他對于麻紙,是十分熟悉的,也經常會使用。
他曾經對麻紙的前景,頗為期待和看好。
光是“輕便”這一個好處,便勝過笨重的竹簡良多。一卷紙書,可以替代一輛牛車的數百卷千斤重的竹簡。
書生帶一卷紙書去遠游求學,和帶一輛牛車出門遠游求學,區別有多大,這是顯而易見的。
但是麻紙的弊端也非常明顯——價格昂貴、粗糙低劣不適制作書籍,導致麻紙誕生之后,根本沒多少人買。
麻紙難當重任。
需要更出色、更廉價的紙張,才能“以紙代簡,開辟文運盛世。”
而眼前這昏侯紙,“潔白如粉雪,輕薄如蟬翼”,光是這賣相,便堪稱是一代紙中圣品。
孔寒友仔細打量一番,目露奇光。
隨后,他又親筆書寫。
不論是大字,還是蚊蠅小字,半響之后,也不見墨水有向四周滲透擴散的跡象,品質出奇的好。
“好紙,好紙啊!潔如粉雪,香氣撲鼻。難怪金陵城的眾儒生、士子們,會趨之若鶩!”
孔寒友眸光難忍激動之色,“此紙,若是能取代竹簡,乃千秋之第一大功啊。我孔氏一門期待已久的千年文運盛世,終于要來臨了!
淮南子·本經訓中記載,‘昔者蒼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這是何等的豐功偉績!如今昏侯紙出世,僅次于蒼頡造字之功啊!
此紙,若能在我大楚廣為普及,我儒教圣人教化大道,必定普及天下,令黎民百姓、婦孺知曉。
小昏侯,立了不世之功!
吾明日早朝,便上書圣上,嘉獎小昏侯,并下令以紙代簡,遍行天下!”
孔寒友越說越是激動。
這一天,他苦等太久了,終于等到了一縷曙光出現。
他已經迫不及待,想要親眼目睹“文運盛世”到來的這一日。
而文運盛世到來,正是儒教大行其道之日。
孔氏當引領天下儒生,共舉盛世,令儒教徹底發揚光大。
“恩師,您高看小昏侯了!”
晁方正卻是拱手,澆了一盆冷水,道:“這紙雖好,可是平王府賣價高達二十文銅錢一張,幾乎是一戶五口的一日口糧,這紙終究只是貴族、官宦、士族子弟們才能用上的奢侈之物。
眾儒生的家境,根本用不起。
竹簡要便宜的多,一卷才一文銅錢。
一張昏侯紙可以買二十卷竹簡。雖然竹簡笨重不便,可是總比花一戶人家一日的口糧,去買一張紙,要好多了。
弟子以為,等風靡一陣子,新鮮勁過去了,這昏侯紙也就慢慢沉寂了。”
“二十文銅錢一張?”
孔寒友一聽這價錢,愕然,不由沉默下來。
價格足足是麻紙的兩倍...除了貴族子弟,真沒多少人買得起。
但是天下儒生,絕大部分都是小富出身。花那么大的代價買紙,有些強人所難了。
沒多少人買,這昏侯紙再便利,也無法取代天下竹簡。
孔寒友看向另一個弟子,“賢良,你對昏侯紙有何看法?”
“弟子...”
董賢良拱手,淡然道:“...無看法。”
孔寒友不由失望,心中剛剛升起的激動,消逝而去。
希望又破滅了。
難道這文運盛世,他有生之年看不到任何希望?!
“不過,弟子蹲在小昏侯的造紙作坊大門外,觀察了足足兩日。幫小昏侯,略微核算了一下造紙成本...頗為令弟子驚訝。”
董賢良不慌不忙道。
“哦,說來聽聽。”
孔寒友驚詫。
“作坊主匠孫氏一名,弟子從其左鄰右舍調查得知,其收入約日薪俸一兩銀子。其余造紙工人約三十名,日薪俸三十文銅錢,每日總工錢大約一兩銀子。
造紙原料為樹皮、竹等,非常便宜,數十斤樹皮一文銅錢...幾乎可忽略不計,不到一兩。
所耗的炭火錢、牛力錢,等等,一日約二三兩銀子左右...估計不用這么多。削完樹皮的木材,直接用來燒炭火。
作坊每日產紙,約一萬張,全運送到平王府,以二十文一張的價格,賣給金陵城的權貴大族。
這造紙作坊的一日支出最多是五兩,但賣紙的一日收入卻是白銀二百兩...利潤,足足四十倍之巨!”
董賢良驚嘆,又服氣的說道。
如此恐怖的利潤,簡直難以想象。
他在計算的時候,一直以為自己算錯了,少算了個零。可是不管怎么算,都還是這個結果。
除了最初建造造紙作坊,花了近幾千兩銀子之外。這作坊,就再也沒怎么花過錢了。
完全是一只金母雞,每天不斷下金蛋。
“成本開支五兩銀,收入二百兩銀?...這,這怎么可能。”
晁方正聽了,也是滿臉的錯愕。
調查昏侯紙一事,他們兩人是分頭行動的。
他并未去作坊,這幾日只是去平王府轉了轉,打聽了一下昏侯紙和小昏侯的種種紈绔作風,頗讓他厭惡。
他也沒想到,董賢良居然去造紙作坊,詢問工人的薪俸、樹皮的收購價。
“這意味著...”
晁方正臉色都變了。
意味著小昏侯這個大紈绔,在瘋狂的吃門閥、官宦、貴婦們的血,在干一本萬利的買賣。
被那些儒生們知道,肯定會激動的上書皇上,逼迫小昏侯獻出造紙術,或者降低紙價。
不過,這造紙作坊...是平王府李虞郡主名下的產業,這肯定會招惹平王之怒。
也未必真有人敢去逼小昏侯。
“這昏侯紙的真正成本,半文銅板就足夠造一張紙,連一文都不到。但竹簡的價錢,是一文一卷。
小昏侯哪怕是把昏侯紙的價錢,降低到一文,他也能吃一半的高額利潤,賺大筆的錢財。...可他,他居然開價二十文...這是在搶錢啊!
唉,這大楚也只有小昏侯,有膽子敢干出這種事情。”
董賢良嘆氣道。
孔寒友再度陷入沉默。
昏侯紙的成本出奇的便宜,比竹簡還便宜。
那么以紙代簡,還有問題嗎?
一卷百頁書,不過上百文銅錢。天下儒生、士子,都會第一時間丟棄竹簡,改用極為輕便的昏侯紙抄寫書籍。
學子們千里求學,再也不用為無法攜帶書籍而犯愁了。
這一切的前提是...小昏侯舍得把紙價降低下來。他的后臺太硬,很難逼迫他。
不管了。
明日早朝,他便上書陛下,表彰小昏侯的造紙大功,盡量讓昏侯紙推廣到整個大楚的郡、縣、封國。
讓天下文人士子,早日都可以用上昏侯紙。
孔寒友心意已決。
“小昏侯造紙,乃是天下奇功。他雖然紈绔,但憑造紙奇功一件,足以抵消早先無數頑劣之事。吾明日早朝,跟陛下奏報此事。
此事你們就不用再管了...至于昏侯紙的成本,不可入第四人之耳。以免得罪平王和小昏侯。”
孔寒友正色道,“對了,臘八的殿試策問就快到了。你們二人這幾日便在孔府里安心讀書,做學問。早日出仕,協助君王,匡扶天下社稷!”
“是!”
“弟子謹記,定當全力以赴!”
董賢良、晁方正立刻一起拱手。
心中都是對恩師無比的感激。
孔寒友身為御使大夫,手中每年有一個歲舉的舉薦名額。再加上孔府還有一個名額。
孔氏身為大楚的大族,府中眾多孔氏子弟,都在等著舉薦出仕的機會。
但孔寒友依然將這兩個名額,給了他們這兩位得意弟子。
此乃恩師之大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