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有些無奈。
雖然他自小便有神童之名,又因性情乖張、才高八斗,無論在哪兒都會成為眾人視線的焦點。
但這種情況在最近兩年很少出現了,一方面是有更能吸引視線的錢淵在,另一方面他大都時候都在西苑,就連翰林院都不大去,又因錢淵囑托,除了琴棋書畫和撰寫青詞外,從不招惹是非。
但這次是特殊情況,朝中上下都知道你徐渭和錢展才是生死之交,也是隨園士子中唯一就住在隨園的,據說錢淵去年第一次南下,密信都是由徐渭轉呈陛下……所以,當徐渭出現在西苑外的時候,無數道視線落在他身上。
徐渭哼了聲,大步往里走,環顧四周,同僚如郭樸、李春芳、袁煒目光閃爍,拐角處甚至林子里,掃地的雜役,偷眼瞄來的小太監,比比皆是。
等徐渭在萬壽宮后殿外見到黃錦,略略聊了幾句,不禁臉一黑……特地挑了個大早上,嚴嵩、徐階兩個老不死的居然比自己還先到。
顯然,一直有人盯著隨園呢。
“臣徐渭拜見陛下。”
嘉靖帝手一揮示意徐渭起身,朝著嚴嵩點頭,“惟中,繼續說。”
“自弘治之后,采木難,巨木更難,湖廣已無木可采,倒是蜀山多名才。”嚴嵩咳嗽兩聲,““然昨日有科道言官上奏,川中道路險阻,破萬金,役萬夫,亦難比登天,此事少湖深知內情……”
徐階擠出一絲笑容,“工部侍郎劉伯躍為重修三大殿,數月來奔波于湖廣、川蜀,往歲木材多在水邊,如今近者數十里,遠者百里,越崗度嶺,道路險阻……”
嘉靖帝臉色不太好看,二月宮中大火,三大殿付之一炬,到現在三個多月了,居然還沒動工……甚至合用的木材都弄不到。
三大殿所用的木料可不是隨隨便便挑選出來的,最早的三大殿用的是神木,傳說是“自出水中”,不過現在誰都不知實情,后正統年間是用湖廣采摘的巨木,“長者至六七丈,圍有一丈六七尺”。
但這么多年了,這般的巨木越來越少,更要命的是,正統年間用的是楠木,而現在楠木……劉伯躍在奏折中寫的非常清楚,只能以杉代楠。
這件事關乎到三大殿的重建,也關乎到嘉靖帝的臉面……嚴嵩和徐階其他的不說,僅這件事同心協力,他們都深知面前這位皇帝對臉面的看重。
“以杉代楠……亦是無可奈何。”徐階最后如此說。
嚴嵩看了看嘉靖帝的臉色,“或讓西南土司以楠木抵罪……”
西南那些土司,誰身上沒罪責,但這條建議顯然只考慮嘉靖帝的心情,完全不考慮西南可能出現的騷動,從深山采摘合尺寸的楠木運送入京,對西南來說,是很容易出亂子的。
嘉靖帝暗咬銀牙,轉頭喝道:“還沒信來?”
“信使昨日黃昏入京。”徐渭從袖中取出厚厚的信來,“請陛下過目。”
“展才那筆字……”嘉靖帝揮揮袖袍,“說吧。”
嚴嵩笑吟吟道:“陛下,此次兵部所收捷報,無展才之名……據說展才去歲在嘉興府,戟指大罵,胡汝貞量窄。”
縱使嘉靖帝心中煩悶,也不禁笑罵道:“看來那胡汝貞今歲給嚴東樓的常例少了!”
“老臣只是實話實說,錢展才到哪兒都是風起云涌,此番大戰,如何會寂寂無名?”
“聽見了沒?”嘉靖帝指指徐階,“誰都知道你那孫女婿是個大鬧天宮的!”
徐渭偏頭看了眼這位內閣次輔,干瘦的老臉上滿是逢迎笑意,誰想到他已經和錢淵明刀暗箭,你來我往了呢?
“四月三十,倭寇自紹興府瀝海所登陸,當日分兵攻山陰會稽,游擊岳浦河堅守城池,倭寇三日不克,轉攻上虞。”
嘉靖帝微微點頭,這是和兵部的軍報相符的。
“五月一日,展才抵紹興府東山鎮,此地位于上虞、嵊縣之間,浙直總督胡汝貞移駐此鎮,當夜,展才遣錢家護衛頭目率十人北上探查。”
徐渭接過黃錦遞來的如意,虛虛點在已經鋪開的地圖上,“五月三日,護衛回報,徐海已率倭寇主力登陸,盤踞在篡風鎮一帶,十人為斥候,過半戰死。”
“當夜,接上虞知縣孫丕揚求援,兩千倭寇攻上虞,展才親率戚繼美所部千余,并兩百錢家護衛,立即啟程援上虞。”
捷報里可沒這條,錢淵這廝果然不是個安分的……嚴嵩瞄了眼嘉靖帝,問道:“戚繼美是浙江副總兵戚繼光的?”
“戚繼美是戚繼光的弟弟,去歲展才援嘉興,調在義烏練兵的戚繼美所部,長水鎮、桐鄉兩場大捷,戚繼美率義烏兵為軍中主力,戰后升把總,年初再在義烏募兵,駐扎臺州,為寧紹臺參將盧斌麾下。”
“朕記得此人。”嘉靖帝點點頭,“若不是其兄升浙江副總兵,兩場大捷足以越級拔為游擊,展才還在朕面前抱怨過。”
“五月四日晨,以兩百錢家護衛為先鋒,戚繼美率軍一舉破敵,斬首數百,倭寇向北逃竄。”
嘉靖帝和嚴嵩都不是第一次聽徐渭講述戰事,而徐階是第一次,心里有著古怪的感觸。
以軍報、捷報的規矩來說,完全不合格,錢淵是以自己為第一視角,講述自己所做的,所看到的一切……這對嘉靖帝來說,這樣的信息不僅新鮮,而且可信。
當然,這一切是建立在嘉靖帝對錢淵的信任上的。
徐階牙齒都在發酸,這樣的寵信……只怕當年的夏言都沒有過,滿朝上下也就陸炳能與之相比,如若自己有這般寵信,早就將嚴嵩拍死在地上了。
“當日午后,徐海親率主力南下抵達上虞,當夜,浙直總督胡汝貞入軍。”
“五月五日,倭寇攻上虞,浙江副總兵戚繼光率兵來援,三刻鐘內擊潰倭寇主力,徐海率殘寇北竄。”
“五月六日,篡風鎮外,浙江總兵俞大猷截斷倭寇退路,浙江巡撫吳百朋、戚繼美、劉顯均率部趕到,苦戰之下,全殲倭寇,唯寇首徐海逃竄出海。”
徐渭口齒清楚,一連串話說下來基本上沒有停頓,手中如意在地圖上指指畫畫,看了眼眼信最后笑道:“呃,陛下,無關軍情……”
“說。”
“羅小黑生了一窩。”
嘉靖帝臉頰動了動,好像在忍笑,一旁的黃錦還笑著問:“文長,幾只啊?”
“四只,兩公兩母,三黑一黃。”
但等徐渭說完,后殿里一片安靜。
嚴嵩是無所謂了,就算有什么貓膩,只要錢展才認可上虞大捷,那就穩如泰山。
錢淵的密信遲了十幾日才入京,嚴嵩可以肯定有貓膩,但真的無所謂,就算胡宗憲出了什么事……有上虞大捷在,自己總是無礙的。
徐階在心里猶豫要不要再試一次,以前就知道錢淵簡在帝心,但沒想到分量這么重……信里如話家常。
就在這時候,嘉靖帝揮手道:“都下去吧,文長留下。”
看著嚴嵩、徐階都出去了,嘉靖帝罵道:“好了,說吧,近墨者黑,現在和展才一個樣!”
“陛下英明。”徐渭笑嘻嘻道:“陛下,臣總不能當著面告狀吧,嚴閣老氣量大……”
說到這,黃錦噗嗤笑出來了……嚴嵩氣量大?
“咳咳,分宜氣量……倒是嚴東樓氣量不大。”嘉靖帝笑道:“和捷報相差大嗎?”
“不大。”徐渭拱手道:“雖徐海逃竄出海,麾下倭寇盡喪,已不足為慮,但問題在于汪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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