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苑。
一年前因重病而消瘦的徐渭如今又胖起來了,一張圓臉胖乎乎的,似乎和藹可親,但實際上徐渭遵循錢淵的“指使”,在翰林院里言辭刻薄,一身才學壓得眾人喘不過氣來。
言辭刻薄那是必須的……對所有人都舔那叫傻逼,對其他人刻薄,唯獨對某一人舔,那才叫舔狗。
顯然,這種差異性讓嘉靖帝被舔的很舒服。
喘不過氣來……主要針對的是那些后世被稱為“青詞宰相”的袁煒、李春芳、郭樸、嚴訥等人,因為現在嘉靖帝基本只選徐渭撰寫的青詞。
天可憐見啊,原本就在今年,李春芳和嚴訥因青詞得寵被嘉靖帝破格提拔為翰林學士,袁煒也轉任禮部右侍郎,現在全被攪合了。
寫完青詞讓太監收走,徐渭摸了摸衣袖里厚厚的信封,猶豫了下徑直出門去了直廬。
“文長啊,今兒還是沒有。”徐階在公開場合對誰都客氣的很,笑道:“不過有田洲狼兵護佑,想必紹興府無礙。”
“少湖公。”徐渭施了一禮,臉上笑容有些古怪,他是隨園中最清楚錢淵心思的。
姻親關系很難被忽略,但如果徐階認為一個孫女就能將錢淵攬入懷中,只怕要失望了,其他的不說,日講官中,裕王最親近的是諸大綬,而景王最親近的居然是張居正……當然,張居正是無奈而且心里MMP的。
失望而歸,但徐渭算準了時間,剛回去就見到司禮監隨堂太監馮保過來宣召他面圣。
一路走到萬壽宮后殿,徐渭和馮保、黃錦開了幾句玩笑才進去,兩個太監都是人精,對視一眼后笑著微微搖頭。
誰都知道徐渭是錢淵安插進來的,顯然,對司禮監太監如此客氣是錢淵的交代,但徐渭很難褪卻這個時代士子對太監一貫的鄙夷,如錢淵這種能和黃錦談笑風生的真的不多。
“文長來了。”嘉靖帝慵懶的打了個哈欠,“怎么愁眉苦臉的?”
“拜見陛下。”徐渭行禮后從袖中取出厚厚一疊信,“展才來了六封信。”
嘉靖帝來了精神,現在朝中上下窮啊,窮的官員都要上街討飯了,不僅戶部窮,內承運庫也窮。
半個月前,戶部尚書、左右侍郎同時上書請辭……嘉靖帝企圖從太倉庫取銀八萬兩采購珠寶。
結果尷尬了,戶部居然沒那么多銀子,還有兩個月就是年關了,大同那邊俺答退走后,兵部尚書楊博修繕大同邊墻,又打造
造偏箱抵御俺答騎兵突襲,把戶部基本榨干了,說的不客氣點,年底朝中官員的俸祿……不用寶鈔只怕湊不出來。
現在嘉靖帝就指望胡宗憲迅速平定東南倭亂,以便東南財賦能解燃眉之急……簡直就是白日做夢。
想了解東南抗倭戰局,嘉靖帝只有兩種渠道,一是兵部,二是錦衣衛,但現在他有第三種渠道,而且相對來說細節更多,信任度更高。
“臣按照時日分拆。”徐渭解釋了句后拆開第一封信,迅速瀏覽了遍,不禁苦笑搖頭,“展才怨氣頗重呢……九月二十八,抵上虞,胡汝貞臨時駐扎上虞城外,倭寇急攻余姚、慈溪,胡汝貞布陣前輕后重,參將劉顯領兵五千駐扎余姚外五十里,兩千余田洲狼兵駐扎梁湖。”
“九月三十日,倭寇侵通州、蘇州,浙江、蘇松沿海除卻松江府外處處烽煙。”
“十月初一,得密報,徐海預計攻嘉興府,胡汝貞……”徐渭頓了下,干笑道:“后面說的不太好聽……胡汝貞不敢輕信,不敢輕易調配兵力,讓展才去了嘉興府。”
“讓他去嘉興府?”嘉靖帝閉著眼睛晃晃腦袋,“什么名義?”
“沒什么名義。”徐渭低頭看了眼,“把總戚繼美,胡汝貞長子胡桂奇,前會稽典吏吳有器領兵千余,展才應該只是參贊軍機。”
說完徐渭補充了句,“難怪展才說過幾次,胡汝貞頗通權謀。”
顯然,雖然錢淵在信中寫的模模糊糊,但徐渭這等聰明人一眼就看穿了,而且錢淵心中怨氣頗重,胡汝貞非要把錢淵頂在前面,無非是抗雷。
嘉靖帝冷笑兩聲,下面臣子都這樣,個個都在打自己的小算盤,“展才就這么聽話?”
“展才向來識大體。”徐渭揚揚手中信,“這不是向陛下打小報告了嗎?”
“嘿嘿,說的也是,他向來不肯吃虧。”嘉靖帝微微搖頭,“還是年輕不識人心險惡,非要攪合到這等事中,讓他吃個虧也好。”
徐渭拆開第二封信,念道:“十月初三,富陽縣外,殺散百余倭寇,得報倭寇侵襲山陰、會稽,和官軍交戰正酣,但小股倭寇穿插,蕭山、諸暨皆有倭寇騷擾。”
“十月初四,杭州府,與惟錫兄詳談……這是浙江巡按吳百朋,有嘉靖三十三年揚州大捷,和展才投契結為好友。”徐渭解釋了句,繼續說:“大量倭寇以兩三百,甚至百來人為小股,穿插在紹興、寧波境內,一旦徐海襲嘉興府擊破官軍主力,倭寇必蜂擁而至
至。”
“展才還是不太看好東南局勢……”嘉靖帝心里有點不悅,如今朝中對東南抗倭頗為看好,都說一兩年內能徹底平倭,“駐守嘉興府的是?”
“浙江巡撫阮鶚,浙江副總兵盧鏜,麾下兵力逾五千,加編練鄉勇近萬。”徐渭脫口而出,“盧鏜原駐守紹興,年初參將宗禮力戰身亡,盧鏜率兵移駐嘉興府。”
嘉靖帝依稀記得這個人,“記得有個姓盧的……和展才相交?”
“盧鏜幼子盧斌,嘉靖三十二年嘉定大捷,嘉靖三十三年崇德大捷,盧斌都在城內。”徐渭對這些了若指掌,“將門虎子,嘉靖三十四年升游擊將軍,得總督府允編練新軍千人。”
嘉靖帝點點頭,“還有幾封?”
“還有兩封。”徐渭拆開信,“十月初五,出北新關入嘉興府,得報浙江巡撫、浙江副總兵率兵追擊倭寇東去,疑為倭寇誘兵,如若盧鏜麾下主力猶存,倭寇就不會全線侵入嘉興,南北俞大猷、劉顯能從容調兵絞殺徐海主力。”
“十月初六,得報倭寇于秀水縣外被剿,浙江巡撫臨時駐扎崇德縣……這是最后一封。”徐海揉揉鼻子,“之前展才來信提到過,汪直徐海麾下倭寇大約占據倭寇總數的六成左右,還有大量的大大小小倭寇,很可能會隨徐海入侵沿海,但只要盧鏜穩住大局……”
剛說到這,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馮保哆嗦著進來稟報道:“陛下,兵部左侍郎江東請見。”
殿內所有人都臉色一沉,嘉靖帝、徐渭都是聰明人,如今西北兵戈才息,只可能是東南事。
如果是勝戰,哪里輪得到江東,嚴嵩就算是爬也要第一個來報喜!
疾步進來的江東面色灰敗,他率兵解大同右衛兵圍,沒想到還是沒能上位兵部尚書,楊博搶了兵部尚書還不肯回朝,這次自己是被逼著來報喪……
“拜見陛下。”
“說!”
“兵部得報,十月初七,浙江副總兵盧鏜率兵四千進剿盤桓在嘉興府平湖縣倭寇,大敗,幾近全軍覆沒。”
“砰!”嘉靖帝將手邊茶盞狠狠砸在地上,濺起的碎瓷蹭到江東臉上。
徐渭真想一個巴掌隔著千里抽到錢淵臉上,你個烏鴉嘴!
殿內死一般的沉默,嘉靖帝狹長的雙目滿是怒火,但卻沒有立即開口。
良久之后,嘉靖帝看向徐渭,“讓錢淵將內情寫的清清楚楚,立即送上京!”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