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雞山腳,招寶村。
村頭幾十匹高頭大馬,聚攏了數十精壯大漢,人人腰佩長刀,甚至還能看見幾根用藍布包裹起來的鳥銃。
村外碼頭上,十幾艘大小船只已然蓄勢待發,王一枝、毛海峰手摁腰間佩刀,凝神盯著江面。
“到底出什么事了?”
“辛苦方先生了,先喝碗涼茶。”
前一句話是脾氣火爆的毛海峰,后一句話是王一枝。
“的確出了些事,但和咱們沒干系。”錢銳接過碗喝了幾口,耳邊傳來樹上知了沒玩沒了的鳴聲,“今年熱的可真早。”
王一枝笑道:“還沒到黃梅天呢,再過些日子能涼快點。”
錢銳點點頭,丟開碗往里走,村里都是汪直麾下家眷,雖然肅然,但也能看得出幾絲慌亂,甚至有的人家已經大包小包堆在小車上了。
再往里走,到了汪宅門口,百多個手持利刃的大漢正在四周巡視,徐碧溪一臉焦急的在門房處等候。
“義父,義父!”
“嚷嚷什么,沒得失了氣度。”汪直在院子里倒是悠閑,瞄了眼錢銳的神色,才轉頭繼續訓斥徐碧溪,“若是朝廷背信棄義,還用等到今天,若是倭寇來襲……”
“若是倭寇來……”徐碧溪眨眨眼,“那……”
“那對老船主來說,對咱們來說,是好事。”錢銳笑著接上,“當年錢龍泉一力堅持和老船主聯盟,無非就是看中老船主縱橫海上……若有新倭,自然是要老船主出力的。”
“那也難說,一朝天子一朝臣。”毛海峰嘀咕道:“當年海道副使丁湛還送了幾十艘福船呢,但王民應沒幾年就攻陷瀝港。”
“此一時彼一時。”錢銳大笑著指著毛海峰,“當年海道副使丁湛是個什么角色?”
毛海峰還不服氣,“聽縣人閑聊,錢淵在京中也就個閑職,無甚權柄。”
“住口!”汪直一拍身邊的桌案,“為父都要稱一聲‘錢龍泉’,你倒是有膽子直呼其名!”
毛海峰和徐碧溪、王一枝都是一愣,以前沒外人的時候,咱們不都這么叫嗎?
汪直咧咧嘴,這還沒辦法解釋,總不能說人家方先生八成和錢淵有勾結吧?
“背后直呼其名也算不了什么,只要不要當面就是了,錢家護衛脾氣可不太好。”錢銳一筆帶過,仔細解釋道:“錢展才是庶吉士出身,在翰林院只待了半年就轉都察院南下巡按浙江,但終究也算翰林出身。
如今雖是閑職,但卻在詹事府任職,也算儲相,就算不能入閣,只要積累資歷,一躍可為六部侍郎,畢竟他是陛下潛邸舊臣,簡在帝心。”
“聽懂了?”汪直揮著蒲扇點著毛海峰,“說到底還是錢龍泉年紀太輕,至今未滿三十,不然早就升上去了,再說了,隨園士子雖然都年歲不大,但隱隱都算陛下潛邸舊臣……對了,還有那個高,高……”
“杭州錢塘高儀高子象,其女前年嫁于徐文長,后陸續升任南京國子監祭酒、南京太常寺卿,兩個月前轉北京禮部侍郎,兼掌詹事府。”錢銳如數家珍道:“此外,尚有通政使錢剛聲、戶部侍郎陸平泉、工部侍郎潘思明,戶部侍郎黃霖原。”
“一溜的侍郎,也沒個尚書……”
“你個憨貨,出去!”汪直罵道:“錢龍泉未滿三十,他壓得住一個大九卿?!”
徐碧溪在一旁笑道:“他就是恨當年錢龍泉幾次戲耍他,兩次被逼著去南洋,后來大冬天被逼著挖薺菜……”
“咳咳咳,好了,都閉嘴,我看你們是閑出鳥來了!”
汪直罵了幾句,轉頭瞄了眼笑吟吟的錢銳……他可沒忘記,當年毛海峰被錢淵趕去挖薺菜,這廝轉頭拉著方鴻一起挖。
“這些都不說了。”錢銳又補充道:“所謂此一時彼一時,最大的差別在于,這一次開海禁通商是朝中共議,老船主還被封爵靖海伯,若是朝廷要背信棄義對老船主動手……難道不怕商路斷絕,倭寇再起?”
汪直點頭稱是,這一點他在這幾年內早就想明白了,朝廷若是背信棄義,東南沿海再無寧日……而且俞志輔南調廣東,戚元敬北上薊門,也顯示了朝廷并沒有算后賬的意思。
“還是不穩當。”毛海峰嘀嘀咕咕道:“要不義父去舟山避避?”
“避個屁!”汪直懶得理睬,只問:“方先生冒險過江,可查實了?”
“那是自然。”錢銳平靜的和汪直對視一眼。
兩個人都心里有數,汪直早在一年前就察覺到錢銳和錢淵有勾搭,而錢銳也察覺到汪直已經察覺到了這點。
出海口一片大亂,楊文率兵進剿,汪直一面吩咐徐碧溪等人整理兵械,一面……還沒等他開口,錢銳就自告奮勇過江一探虛實。
“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啊,楊文那廝都出兵了!”
“威遠城頭的鐵炮對著出海口,但也有對著金雞山的!”
錢銳笑吟吟的接過蒲扇搖著,“沒什么,不是倭寇來襲,也不是朝廷……”
才開了個頭呢,錢銳忍不住撲哧一笑,“內斗而已。”
“內斗?”
“誰和誰內斗?”
錢銳慢條斯理的說:“一個月前,十五艘大船入鎮海,光是轉貨就用了三天,把碼頭都占滿了,氣得鎮海知縣孫文和操起長刀要砍人……都記得吧?”
“當然記得,華亭徐氏唄。”徐碧溪哼了聲,“好大的排場,占了碼頭就不肯讓,連續三日等著船只從杭州海市等地運貨過來,還在鎮海這邊強買強賣,惹得孫文和勃然大怒,海瑞那老頭還差點被徐府下人給揍了。”
汪直也忍不住插嘴道:“十五艘大船,而且其中還有幾艘……記得是當年錢龍泉辦的船廠里出來的,可真闊氣!”
“船廠出來的都是戰船,卻被拆了鐵炮當做貨船。”錢銳搖頭道:“那一批船隊在舟山盤桓,共聚集近四十艘海船,才揚帆南去,今日就是回程。”
“適才是山陰諸家人來報,從南洋回程途中碰到海盜,其他船只果斷拋貨入海逃離,只有徐家的船隊……”
毛海峰咂咂嘴,“真是要錢不要命啊!”
“可不是,十五艘船丟了八艘,剩下的七艘也只能拋貨。”錢銳一攤手,“等到了舟山,徐家管事不干了,非要其他船隊賠償!”
“賠償?”汪直都聽愣了,出海販貨是高風險的買賣,你自個兒虧了本還能讓同伴賠償?
“然后就打起來了?”
“可不是,徐府剩下的七艘船一路追到出海口……”
汪直嘖嘖兩聲,躺回藤椅上搖著,眼角余光卻瞥見錢銳流露出的幸災樂禍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