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十五年。
在另一個時空中,這是一個特殊的年份,起因在于那本。
而在這個時空,也是一個特殊的年份。
因為就在這一年,四朝元老,入閣三十一年,執掌朝政十七年的內閣首輔,兼太子太保、太師、吏部尚書的華蓋殿大學士張居正下獄論罪。
晴天一聲霹靂,無數人愕然的看著龍椅上那位已經蓄須的青年天子,無數人有著隱隱的猜測,這是一個時代的終結。
自隆慶帝登基后,澄清四海,刷新吏治,北拒蒙古,南擴領土,開放海禁,有中興之相。
無數人擔憂的內閣之爭并沒有發生,高拱執掌內閣十余年,張居正安分守己,那位讓朝廷上下都隱隱猜忌的隨園之主始終在外地打轉,甚至年滿五十即致仕。
隆慶十七年,隆慶帝于西苑病逝,太子登基,改號嘉恒。
嘉恒三年,年邁的高拱告老還鄉,張居正終于身登首輔之位,開始了一系列手段溫和但堅決的改革,和原時空不同,注意力更集中在海貿上的地主階級對改革的反對意愿并不濃烈。
四海升平,史官已經寫下“隆嘉中興”的字眼。
可惜嘉恒十年,嘉恒帝暴病而亡,其三子均早夭,無子繼承皇位,最終張居正領群臣擁隆慶帝次子登基,改號萬歷。
史官開始準備將“隆嘉中興”改為“隆萬中興”,但張居正的突然下獄,讓這一切都戛然而止。
“貪財攬權,陰謀結黨。”中年文士微微搖頭,“只這兩條遠遠不足以定罪。”
一旁的青年笑道:“若要罪名還不簡單,如今通政司內要多少都有,已經有人彈劾張江陵好色無度,強搶民女,甚至強擄宮女!”
“多是王學泰山學派之人。”中年文士嘆道:“六年前,張江陵陰殺何心隱……”
“據說隨園因此與張江陵斷交?”
“但此次事變卻是因隨園而起。”中年文士哼了聲,“錢龍泉盤踞東南數十年,根深蒂固,與高新鄭、張江陵均有默契,陛下如何能忍?”
“說來說去,還是因為錢!”
兩人均默然無語,這句話一語雙關,一方面是指當今皇帝不堪忍受東南財源受人鉗制,另一方面是指那位雖然致仕,但令皇帝也忌憚不已的隨園之主錢龍泉。
此時,一位兩鬢發白的老者快步入內,兩人均起身行禮。
“大宗伯。”
“蛟門公。”
此人是浙江寧波沈一貫,隆慶二年狀元,如今官居禮部尚書……但在禮部尚書這個位置上已經熬了五年,始終不能入閣。
為什么?
自然是因為沈一貫的叔父沈明臣當年是錢龍泉密友,還曾一度入幕。
“御史上書彈劾錢龍泉,陛下留中不發。”
在這種情況下,留中不發不是反對,而是默認,是隱隱的鼓勵和慫恿。
沈一貫面色灰敗,“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張江陵七十有二,于國之功,何人不知,陛下就如此等不及嗎?”
中年文士勉強開口,“彈劾錢龍泉是何罪名?”
“擅殺。”
“難不成是嘉靖年間,東南倭寇首級京觀?”青年拍桌大罵,“無恥之尤!”
中年文士看了眼沈一貫的神色,試探問:“薊遼總督?”
青年神色一滯,“再如何也是出師有名,如何能算擅殺?”
“錢龍泉當年致仕,也是因科道彈劾擅殺,這是翻舊賬啊。”中年文士苦笑道:“錢龍泉受三代帝王信重,不料……”
沈一貫嘆道:“遼東剛剛送來軍報,女真已然建國稱汗。”
屋內安靜了好久,沈一貫搖頭道:“龍泉公當年曾言,未能斬草除根,唯恐留下后患……如今,卻成了彈劾其本人的罪名。”
隆慶二年,錢淵調任蘇松巡撫,之后歷任福建巡撫、廣東巡撫、浙江巡撫、兩廣總督,始終在外地打轉。
嘉恒三年,錢淵調任薊遼總督,以女真擾邊為由,大舉發兵,殺戮甚重,壘起的京觀令人膽寒,錢龍泉之名可止小兒夜啼。
多有科道言官彈劾錢淵擅殺,張居正擬調其回京,但錢淵突然掛印封金,飄然南下,定居在寧波府鎮海縣,就此不問政事。
夜深人靜,高懸的明月灑下萬點明輝,卻照不亮世間陰私。
如今京中最為引人矚目的地方就是這兒,錦衣衛北鎮撫司昭獄,但沒有人敢來這兒。
“世間再無張太岳。”低低的聲音在角落處響起。
一身囚衣,滿頭白發的老人坐在亂草上靠著墻壁,低低的又重復了一遍,“世間再無張太岳。”
“十年前,你辭官歸隱,只留下那封信,信中只有這句話……”
“世間再無張太岳……世人皆贊你眼光長遠,難道已預見今日?”
有腳步聲響起,張居正充耳不聞,直到腳步聲在眼前停下,他才疲憊的抬起頭,“田指揮使是要來送某上路?”
剛剛升任錦衣衛指揮使的田爾耕面有惶恐之色,側身讓出身后一人。
此人身量普通,相貌平平,臉上頗有風霜之色,看起來頗為疲憊。
田爾耕悄然退開,只留下此人。
“叮當,叮當。”
張居正艱難的扶著墻壁起身,拖著腳鐐緩緩上前,“爾乃何人?”
來人深深一躬,“世間再無張太岳。”
長久的沉默,似乎連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
“世間再無張太岳。”張居正蒼老的聲音帶著嘶啞和悲涼,“錢龍泉想作甚?”
來人輕聲道:“明日旨意,朝廷將厲行禁海。”
張居正雙目射出銳利的光芒,看的對面那人不禁垂目,“他錢龍泉的手也伸的太長了,深入昭獄,驅使緹騎也就罷了,連明日陛下旨意都能了若指掌!”
“厲行禁海,厲行禁海?!”
“蠢,蠢,蠢不可及!”
張居正痛苦的捶著柵欄,“何人誤國,當斬首以謝天下!”
“陛下之意。”來人停頓片刻再開口,“請相公南下相會。”
“果然,果然……”
“果然如此……高公所料不差!”
張居正喃喃數語后猛地轉身背向來人。
“同為科舉入仕,匡扶社稷,他錢龍泉卻與眾不同!”
“他錢龍泉早有不臣之心,卻要以此羞辱老夫嗎?”
“此生仕明,難道臨死卻要背上叛名?”
“滾!”
來人沉默片刻后,低聲道:“龍泉公曾言,張江陵當不肯南下,但請憐惜家眷子嗣。”
張居正緩緩走向草堆,艱難的扶著墻壁坐下,側身對著柵欄,“當年嚴分宜、徐華亭均身負罵名,其子亦不過充軍流放。”
來人嘆道:“三日前,陛下中旨,遼王復爵。”
張居正身子一僵,這是要趕盡殺絕啊。
又是長時間的沉默后,沙啞的聲音傳來,“長房三孫。”
“必為相公留此血脈。”
張居正盯著烏黑的墻壁,緩緩伸手摩挲,“便在今晚。”
來人沉默片刻后,深深一躬,悄然退出。
十七歲的張同敞走出昭獄,抬頭正看見明月躲進了厚厚的云層,身后的昭獄深處,正響起嘈雜的喧鬧聲。
是夜,萬歷十五年六月十一日,七十二歲的前內閣首輔張居正,自盡于昭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