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頭街發生爆炸的消息,在次日上午就傳遍了火舞城。
對于內城區的富貴人士來說,他們可能一覺醒來就從傳訊的水晶球或投影鏡中了解到這個消息,對火舞城目前局勢有獨到看法的人,自然立刻察覺到這是首席法師顧問內勒姆與弗斯曼軍團長爆發矛盾的關鍵事件,于是立刻讓家中的法師顧問檢查宅邸中的防護法術,同時讓下人多囤積食物和日用品。
而對于那些還夠不著內城區富貴生活的市民,他們依靠投遞到自家門前的報刊了解到罐頭街的爆炸消息。像火舞城這樣的新大陸大型城鎮,通常會有專門經營書籍與報刊的商會,利用通訊晶塔獲取到的消息,將新舊大陸各種重要信息刊登傳播開來。
但凡有些閑錢的市民,都會訂購報刊,以彰顯自己與時代有緊密聯系,女士們在下午茶會中,也會談論報刊上的內容,而不能像鄉下農夫一樣愚昧無知——盡管她們交流的內容,多是那些三流小說家編撰刊登的、充滿隱喻暗示的、帶有奇特性取向的連載小說。
當然了,罐頭街這個地方,甚至大部分火舞城居民都沒聽說過,人們印象中的貧民窟,就應該是叫做“貧民窟”的地方,時不時有內城區的貴婦人、社交名媛,為了表現火舞城的平等、博愛,代表市民向貧民窟捐獻物資。
就連總督也為此設立專門的慈善項目,只要投資慈善,就能免除一定稅金,也吸引了很多市民踴躍捐款呢。
甚至可以說,直到今天罐頭街爆炸的消息登上了報刊、只占了犄角旮旯一個小塊,人們才知曉火舞城還有這么貧苦的地方,于是那些好心腸的市民發出一聲感嘆:
“真可憐啊,世界上為什么有這么窮的人呢?他們不會去找工作嗎?”
接著,毫無波瀾地投入到日常生活中去,仿佛罐頭街的爆炸、數百人的死傷,只是早餐的調味品而已。
當然,靠近罐頭街的居民還是比較關心的。說到底,住在罐頭街附近的,也絕不是什么有錢人,馬車行、制革廠、鐵匠鋪、榨油鋪、洗衣坊、雜貨攤,以及聯棟成排的出租小樓,這里的人們無不是竭盡所能地生活著。
運氣差點的,便是像罐頭街這樣,只有低矮的棚屋可以棲身,這里沒有其他城區那樣完善的水渠管道,各種污水廢料傾倒至此,周圍空氣中彌漫著讓人反胃的酸腐氣味,老鼠蟑螂無懼人類四處穿行。
運氣好一些的,就住在兩三層的出租小樓。可別以為能一家獨占,里面一層樓被隔斷出多個房間,每個房間中勉強塞下兩張床,為了盡量利用空間,還是分上中下三層床鋪。
住在這些出租小樓的人,無不是想要在火舞城找一份生計糊口的人,他們要么是鄉村的土地被兼并,要么是生意失敗破產,做得都是最苦最累的活。
罐頭街周圍一帶的人,昨晚都聽到了好幾次爆炸聲,而且還有一輛運送糞尿的馬車,因為馬匹受驚而翻倒,糞尿撒得滿街都是,導致第二天街道上臭氣熏天。
“靠!臭死了!”刀條臉的守衛隊長捏著鼻子,趕緊穿過滑膩的街道,他盡量不去想象腳下到底踩到了什么。心想自己居然要在這種地方執勤到晚上,感覺快要崩潰了。
“這幫死窮鬼,怎么不一口氣被全部炸死?”刀條臉隊長表情刻薄,自言自語、嘀嘀咕咕:“又窮又臭,還渾身是病,老子的上一任就是嫖過那一帶的酒館女郎而得病的。煉金術師治療爛瘡病的藥劑貴得要死,偏偏火舞城又沒有幾個教會牧師,最后他還是頂著滿臉爛瘡卸任的……媽的,老子都快要吐了!”
刀條臉隊長朝路邊吐了口濃痰,清了清嗓子,正想著晚上交班后要不要去上流的紅燈區放松一下,正好有一位商人最近在稅務問題上遇到困難,自己可以勒索一把。
“隊長!”昨晚接到命令趕來罐頭街的副隊長迎上前來。
“嗯。”刀條臉隊長還想客套兩句,卻見對方不像是熬了一夜的疲憊相貌,問道:“怎么?一臉精神的樣子,昨晚沒發生啥大事嗎?”
“大事?我們就是負責把守住幾個街口,里面的事情我們不用管——這是首席顧問的命令。”副隊長瞄向罐頭街方向的眼色略帶奇異。
刀條臉隊長有些糊涂了:“不是說昨晚半條罐頭街都炸了嗎?天上都放煙火了,這么大的陣仗,你們不用抓人搜查、連夜審訊?”
副隊長則是一臉輕松地說道:“據說首席顧問把罐頭街的事情都委托給一個叫奧蘭索醫師的人了。而且天還沒亮,就有好幾輛重型馬車進去給貧民送食物,總之什么事情都不用我們干,他們也不出來。”
“還有這種好事?”刀條臉隊長不可置信,他見過太多窮鬼遇著些難題麻煩,就聚眾起來吵吵嚷嚷、喊打喊殺,這時候就需要他們這些薪水微薄的城市守衛設起路障、架起矛盾,將窮鬼們逼到無路可退。
當然啦,每到這個時候,總督和官吏們就會渾身帶著沐浴后的芬芳氣息、在法師們的小心保護下登場。先是厲聲呵斥刀條臉隊長為首的守衛們,責罵他們辦事不力、傷害平民,然后跟窮鬼們的頭子商量如何解決麻煩。這時候要是再有哪位贊助商主動出來提供黑面包,那些窮鬼們就恨不得跪下來舔對方的腳趾頭。
能夠讓窮鬼們不主動鬧事,刀條臉隊長還挺好奇是這位“奧蘭索醫師”什么人物。
“這是什么氣味?”刀條臉隊長原本還擔心罐頭街會不會漫天尸臭,此刻卻忽然聞到一股特異香味,就像春天郊外草木生長的清新味道,感覺比紅燈區那些婊子們的香水還要好聞,立刻將徘徊在鼻腔中的屎臭味驅散掉了,精神頭也上來了。
“哦,好像就是那個醫師在煮藥水,我還沒問他要干什么。”副隊長說道。
“藥水?給這里的窮鬼?”刀條臉隊長有些懷疑那個奧蘭索醫師是不是瘋了,煉金術師的藥水簡直就是金銀融成了液體一樣貴,哪里有人給窮鬼送藥水的?
刀條臉隊長穿過守衛設下的路障,來到罐頭街外的空地,如今這里搭了一個大帳篷,另一側停了幾輛重型馬車,正冒著幾縷炊煙,有貧民正在排隊領食物。中間有一個黑漆漆的大鍋——就像以前嚇小孩的童話里,女巫用來煮小孩的那種大鍋,只不過此時用著大調勺攪弄湯水的,是一個相貌平平的紅頭巾女人。
紅頭巾女人時不時將一大勺湯水倒在旁邊地上的洗衣木桶,滾熱湯水澆在那些臟兮兮的衣物上,污漬竟然飛速地溶解掉。兩位洗衣女工將木桶搬走,將衣物搓了幾下,擰干后掛在晾衣繩上,那里掛著一件件發白衣物,雖然陳舊,卻不骯臟。
刀條臉隊長抽了抽鼻子,沿著香味傳來的方向,往大帳篷方向走去,外面有一群已經換上干凈衣服的貧民正安靜地排著隊,門口邊上有一只體型彪悍的黑豹,朝自己瞪了一眼,嚇得刀條臉隊長差點拔出劍來。
“下一個!”帳篷內傳出男子聲音,貧民掀開簾幕進入。刀條臉隊長有些不滿,直接拔開隊列,徑直闖入帳篷之中,就見一名男性坐在椅子上,抬手按著貧民的手腕,然后對一旁小孩細聲說道:
“記住,望、聞、問、切中,把脈只是其中一項,不要看我這么做,你就以為只有把脈一項。對病癥的把握,需要從身體多項指標狀態進行綜合性的判斷,如果有更深入的觀測能力或技術,自然能更全面把握病人身體狀態。此外,也要將人體與所處周圍環境、氣候與日常生活習慣結合起來進行參考。像罐頭街以前的情況,這里的人主要是接觸污穢導致的感染,如果皮膚有傷口,需要及時進行處理……”
“你就是奧蘭索醫師?”刀條臉隊長不耐煩地打斷道,他見大帳篷內中擱著好幾個小火爐,上面是一個個陶罐,里面熬煮的藥水就是散發清新香味的源頭,熏蒸繚繞的水霧絲毫不讓人覺得潮濕悶熱,反倒是讓渾身毛孔張開般通暢舒爽。
玄微子冷漠地抬頭看了一眼,打發小泰羅去照顧煎藥火候,說道:“是我。有什么事嗎?盡快說完,我還要看下一個病人。”
刀條臉隊長氣不打一處來,心想這個醫師哪來這么大的架子?抬手問道:“醫師?你有行醫資格證嗎?”
玄微子搖頭道:“沒有,你給我嗎?”
“沒有行醫資格證,你居然敢治病救人?誰給你的膽量?治死了人,你來負責嗎?!”刀條臉隊長大聲斥責。
“人死了就死了,我也無法保證能夠治愈一切傷病。”玄微子面無表情地說道:“就算有行醫資格證,便能讓人起死回生嗎?”
“放屁!滿嘴的歪理!”刀條臉隊長覺得眼前之人簡直就是怪胎,給窮鬼們治病就算了,還給他們換衣服、送食物。
玄微子懶得廢話,朝外面喊道:“下一個!”
刀條臉隊長見這個“奧蘭索醫師”竟然如此大膽地無視自己,正打算給他一個教訓,腰間佩劍還沒拔出來,自己腰腹忽然一緊,還沒看清楚是什么東西,整個人被直接拽出帳篷。刀條臉隊長只覺得周圍外界景物迅速掠過,自己的身體失控地飛了出去。
最終飛了上百尺距離,撞碎了路障,重重地摔在地上。
“隊長、隊長!”副隊長吃驚地看著刀條臉隊長以這種狼狽的狀態回來,趕緊將他扶起來。
刀條臉隊長身子一松,發現除了一些磕碰撞擊帶來的疼痛,自己并沒有受傷,他立刻就明白這是魔法的效果,臉色頓時發白地問道:“這個奧蘭索醫師,他、他是法師?!”
副隊長只是愣愣地點頭道:“應該是吧,聽說昨晚上罐頭街爆炸,就是他把火焰熄滅的,否則火災早就蔓延到周圍街區了。”
“你怎么不早說?!”刀條臉隊長感覺自己頭都要炸了,在火舞城這種地方,他區區一個連戲法都施展不出來的普通戰士,冒犯了施法者會是什么下場?
副隊長強忍著笑意,心想這樣不就正好?不把你折騰死了,我怎么上位啊?平時看你貪那么多,兄弟們連跟你分享的機會都沒有,想弄死你的人多了去了!
“那隊長要不要去跟人家道歉?”副隊長問道。
“我、我……”刀條臉隊長慌亂無措,撐著墻壁兩腿打顫,連褲襠都打濕了。
海伯利安看著眾多貧民從殘破的罐頭街中收拾出各種廢料,將燒焦的窩棚推倒清除,然后又一點一滴地搭建出簡陋的小屋。
海伯利安昨天晚上被“奧蘭索醫師”的飛鳥斥候吵醒,告知了罐頭街的事情,請他前來協助。
說是協助,奧蘭索醫師開出了一個優厚的條件,那便是邀請海伯利安的商隊加入柴堆鎮的常青商會,允許他參與日后商貿運輸,也提供商會的紅利分成。
而協助的內容就是為罐頭街貧民提供日常所需,從正常的飲食,到換洗衣物,甚至一些施工工具、建筑材料,這一切都可以是最簡陋的、僅能維持生存的程度。
海伯利安對這樣的協助也是懷揣不安的,這年頭誰會無緣無故幫助窮苦人?而且幫助他們也沒有好處可撈。
不過當海伯利安看見那個紅頭巾酒館女郎,還是選擇留了下來,并且還特地花錢,將周圍一帶廢棄的建筑物料、舊布匹成批地購置過來,讓罐頭街的貧民可以重建家園、換上新衣,哪怕看起來還是一如往常地窮困。
這回海伯利安幾乎把自己的積蓄花了大半,也算是將自己的前途都搏在這上面了,如果失敗了,那海伯利安也不用走了,后半輩子就在罐頭街跟這些人混一塊吧。
遠遠望著那位紅頭巾女郎,跟其他洗衣女工晾曬衣服,有說有笑的開朗情形,海伯利安忽然覺得要真是這樣相處,好像也沒什么值得煩惱的,自己半輩子掙下來的積蓄,也沒讓自己過上半天舒心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