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松溪在聯邦工業事務局的大樓外轉悠,林小曼并不在他的身旁。
今天早上他和林小曼調整了分工,他繼續跟著阿吉扎,林小曼則到圣約翰堡造船廠的廠址上去看看。
羅松溪是在中午時分收到林小曼的傳信的。
一只聯安委的軍用飛隼撲碌碌地找到羅松溪,帶來林小曼匆匆寫下的兩個字,“快來”。
飛隼他們每人配了一只,但因為有暴露身份的可能,只做應急時使用。林小曼動用飛隼,說明碰到了緊急的情況。
羅松溪連忙拔地而起。
圣約翰堡造船廠曾經是聯邦的驕傲,其生產的木帆船和鐵甲船在前兩次東西戰爭中,曾收獲了無數榮譽與輝煌。
但在船只噸位已經突破到千噸以上的時代到來后,內河的船塢里根本容納不下十多米寬的巨輪。
歷史悠久的船廠帶著千年來技術與人才的積淀遷往海邊,其實是最自然不過的發展路徑。
如今圣約翰堡船廠已經被拆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幾座巨大的船塢,孤獨地矗立在瓦烏卡河寬闊的河灣邊。
然而在最大的那座船塢前面,羅松溪看到那里聚集這一大批工人,工人的最前面,則是舉著那根白銀階品質法杖的林小曼。
而林小曼與那群工人的對面,則是一大批持械而立的治安官,場面劍拔弩張。
羅松溪不明白林小曼為什么要對抗這一大幫治安官,但仍舊毫不猶豫地躍到林小曼身前,然后才轉頭問林小曼,“怎么回事?”
林小曼還沒開口,對面治安官里領頭的,已經開口冷冷地道,“還叫幫手?聯邦是個法治社會,你叫誰來也沒有用,尋釁傷人,阻擾執法,請不要一錯再錯,立即跟我們回去接受調查,否則我們有權使用包括武器在內的強制手段。”
林小曼這才開口對羅松溪說了一句,“羅松溪,幫我。”
羅松溪掃了一眼對面領頭那治安官,他的額頭飄著一縷油膩的劉海,肩膀上則掛著二級司察的治安銜。
聯邦的治安官,也有銜級的劃分,從最低的治安員,往上依次是司察、督察、監察、總監察。一個二級司察,放到西星州的一個鎮上,可能是鎮里作威作福的治安長官,可在圣約翰堡,絕對算不上什么大人物。
但聯邦的俗話說,“一個懦夫穿上制服以后也會趾高氣昂。”治安官就有這種本事,明明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是文明用語,卻能將對你的種種不屑、輕蔑與威脅,露骨地雜糅于其中。
司察的腳邊,歪七豎八地躺著幾名穿便裝的青年,身上都是被藤蔓刺出的傷痕,明顯是林小曼所為。
他們受的傷絕不至于讓他們躺在地上無法站起來,可在治安官面前,他們卻躺在地上拼命扭動,痛苦地大聲呻吟。
但畢竟對面是治安官,羅松溪不想局面鬧得太僵,朝司察擺手道,“是不是有什么誤會?不如解釋清楚再說?”
司察用眼角看了羅松溪一眼,“要解釋回治安署解釋吧。我們這么多人力在這里,每多浪費一分鐘,浪費可都是納稅人的錢,你們拖著不肯回去,讓我怎么向納稅人交代?”
他一揮手,“兩個人都帶回去,趕緊的。那個女的給她上禁魔頸圈,按危險人物處理,記得上緊一點。”
他的最后一句話終于把羅松溪徹底激怒了,羅松溪一昂頭,喊道,“誰敢過來?”四縷晶瑩的亮光從他的指間飛出,那名司察只覺額前一涼,就看到自己那縷油膩的劉海被整整齊齊地裁成了五段,從他的眼前紛紛揚揚地飄落而下。
羅松溪看駱晴明前額那縷流海不順眼已經很久了,如今看到更加不順眼的那么一縷流海,忍不住就果斷地將之削成了五段。
司察的臉倏地變得慘白,他向后連跳三步,大聲喊道,“目標拒捕!持械襲擊聯邦執法人員!退后二十米組成封鎖線,不,三十米!你,馬上呼叫支援!我們面對的是暴徒!踐踏聯邦法律的暴徒!我們需要魔法師,黃金階魔法師!”
治安官們呼啦啦地退后了一大截,羅松溪終于有功夫向林小曼詳細詢問上午發生的事情。
半個月前,圣約翰堡造船廠的地皮,實際上產權已經劃歸到北海重工的名下,飛馳地產以開發投入入股,已經開始著手進行土地的平整工作。
在更早之前聯邦開始與北海重工的談判時,這家聯邦控股的造船廠實際上已經停工。船廠里的管理層早也已經撤走,能自謀出路的工人也已經走了個干凈。
剩下的,都是找不到工作、無處可去的工人,這些人之所以找不到出路,則是因為他們當中大部分都是老弱病殘。
他們在圣約翰堡沒有居所,以前工廠的宿舍就是他們的家。后來開發商把宿舍給強拆了,他們只好搬到船塢邊上搭個窩棚住,今天林小曼來,正好趕上開發商來趕人,準備拆船塢。
被林小曼打傷的那幾個人,就是開發商派來趕人的混混。
林小曼來的時候,正好看到兩個混混抬著一名雙腿殘疾的老人從窩棚里出來,然后把老人扔在一邊,不顧老人的嚎啕大哭,把他的窩棚和里面的東西統統砸了個稀爛。
“那老人為工廠服務了五十多年,唯一的小孩戰死在黑石山里。臨老在船塢上摔斷了雙腿,喪失了勞動能力,現在只求在工廠里能找個遮風避雨的地方,讓他去流落街頭,等于送死。”林小曼輕輕對羅松溪說。
“那聯邦不是應該有社會保障援助金嗎?”羅松溪問。
“社援是有,但社援的錢已經幾十年沒有漲過了。在你們塔爾塔,社援是可以讓一個人吃飽穿暖,但這里是首都,物價是塔爾塔鎮的好幾倍,房價是塔爾塔的幾十倍。”林小曼的語氣帶著一絲嘲弄。
“我看不過去,就上前替老人說了幾句話,結果那些混混態度極其無禮,旁邊有幾個工人也幫著老人說話,結果領頭的兩個,被混混推到了水里。我氣不過,就動了手。”
“唉,”羅松溪嘆了口氣說,“那不管怎么樣,也不該對抗執法呀。”
“不該?”林小曼細細的聲音陡然高亢了起來,“你知道那些治安官是什么樣的嗎?來了之后,不問話,不調查,直接就是一個尋釁傷人的帽子扣在我們頭上,什么情況都不管,直接就要把我和領頭的工人,統統銬回去。”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羅松溪連忙解釋道。
林小曼深深吸了口氣,讓激動的情緒平復下來。
“對不起,”林小曼對羅松溪說,“或許你說的是對的,應該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但看到這樣的事情,就讓我想起了我的媽媽。”
林小曼用雙手籠住嘴巴與鼻尖,輕輕呼出一口氣,然后簡短地向羅松溪講述了她媽媽臨終前的日子。
那荒蕪的花田,那夜半在窗外響起的鼓樂,她媽媽那無法入眠而充滿驚恐的眼……是啊,從學校到矮人王國,在只有羅松溪的世界里已經渡過了太多日子,林小曼,你是否已經忘記了這個社會有多少不公?是否已經忘記了你曾經宣誓將為之奮斗的事業?
羅松溪輕輕將林小曼擁入懷里,輕撫她的背脊,想要緩解她觸景生情的傷悲。林小曼卻倔強地抬起頭來,對羅松溪說,“根據聯邦與北海重工的協議,北海重工有接收并安置這些工人的義務。但你猜北海重工安置這些工人的條件是什么?”
“他們要求這些工人于半個月內趕到北海州的新工廠報道,北海重工則會替他們在新的工廠安排工作。可是北海州離這里五千多公里,你讓這些家徒四壁,不,家都沒有的工人,如何有能力,在半個月內,趕到北海州?”
在聯邦的法制框架下,這些商人的所作所為,完全合法合規,挑不出一丁點毛病:飛馳地產依法履行他們對這塊土地的所有權,北海重工依條約接收工人,工人不去報道視為自己放棄重新上崗的權利……他們想維護公平與公義,結果違法的卻是他們。
羅松溪坐在船塢的鐵墩子上,環視著周圍這群面露悲憤之色的工人。他摸摸自己的懷里,那里有一本聯邦民生銀行的本票,當年伊薇蘭承諾給他每年一個億的利潤分成,現在他不知道能開出兩億還是三億的支票。
要安置這些工人,其實并不是什么難事,可問題在于,他可以安置這一批失業的窮苦工人,卻不可能去安置所有窮苦的工人。
隨著環圣彼得堡工業區的外遷計劃,原本服務于工業區的數十萬產業工人,不知道多少會面臨與這里的工人同樣的命運。
說到底,解決這些工人的問題,并不是他的責任。在一個依靠制度集體治理的大型商業社會里,任何個人,都沒有解決社會普遍問題的能力。
算了,想遠了……現在,首先要解決的,還是眼前的問題。
無論這些治安官們的作為如何,他們代表的始終是聯邦法律的意志。羅松溪還是希望盡量能在法制的框架下解決問題。
但如果實在不能在法制的框架下解決問題,他也并不怕把問題搞搞大。矮人的冊封大典他都硬闖過,這些治安官他還真的不會放在眼里。
聯邦的基石是法律和規則,并不是治安官身上的這身制服。但說到底,從小在曠野上獵殺馬匪的他,對所謂聯邦的基石其實也不是很待見,哪怕他剛剛經歷過聯邦軍神的耳提面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