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船塢去?”奈維爾放下了手里的活兒,“小伙子,有這份上進心是好的。但做人吶,要腳踏實地,哪有剛來半個月,就上船塢去的道理?”
“我有技術。”羅松溪舉起那塊鋼板,進來半個月,他已經是車間里廢件率最低的員工了,而且唯一報廢的那一件,還是他故意切壞的。“而且我本來就是船塢上的總裝副工程師。”
“北海重工造的船,可不是你們在圣約翰堡造的那些小舢板哦。”奈維爾說,他對面前這個他看來很有沖勁的年輕人,其實挺有好感。
他耐心地向羅松溪解釋說,“而且,上船塢去,技術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思想覺悟。利用你的業余時間好好學習,多幫助工友,并爭取為工廠做出一些重大貢獻,上面會如實記錄你的成績的。”
“我見過有人只花了三年時間,就從零件工廠登上船塢的,你要真的想上進的話,爭取打破這個記錄吧。”
三……三年?羅松溪有些懵。
看來還要再想辦法才行啊。
“對了,小約翰,我看你年紀也不小了,有沒有成家的想法呀?”奈維爾忽然問道。
羅松溪連連搖頭。他前年才過的成年禮,一點兒也不覺得自己“年紀不小了”。
奈維爾“哦”了一聲,叮囑了他一句,“明天晚上的思想交流會改在二食堂了,記得來哦。”
二食堂的晚上張燈結彩,羅松溪剛跨進門就感受到了一片鶯鶯燕燕之聲,與平時緊張嚴肅的思想交流會完全不一樣。關鍵是墻上貼著一張紅紙,上面寫著偌大的三個字:鵲橋會。
羅松溪正想一步邁回去,但已經晚了,奈維爾已經看到了他,一把把他拉到了身旁。
“小約翰呀,年輕人還是找個伴好,能夠定下心來,也有利于更好地融入我們這個大集體。所以廠里有要求,一定要關心好年輕工人,特別是想你這樣優秀年輕工人的生活問題。”
“所以這個月的鵲橋會名額,我是毫不猶豫就給了你的。你可不準害羞,今天一定要帶一個姑娘走。注意,這是一條行政命令,必須執行,哈哈哈哈。”
羅松溪捧著肚子,正在尋思說自己肚子疼好呢,還是說尿急好,忽然之間,他看到對面的姑娘里,有一雙眼角微微上翹的眼睛,正向他望過來。他原本準備尿遁的話,頓時被他咽回了肚子里。
伊薇蘭明顯也易了容,還梳起了兩條其土無比的麻花辮,混在一群女工里顯得毫不起眼。但她看羅松溪的那一眼,吞吐出一剎那她原來的氣質,令羅松溪馬上就認出了她。
當然,羅松溪也不知道伊薇蘭是如何認出早已改頭換面的自己的。
伊薇蘭站起身來,但她沒有馬上朝羅松溪走來。
她邀請了一名男工人跳了一支舞,和另一名男工人聊了會兒工作體會,和第三名男工人認了個老鄉,還對了幾句東部不知道哪個州的山歌,這才走到羅松溪面前,伸手邀請羅松溪跳舞。
一支舞畢,伊薇蘭自然而然地露出害羞而竊喜的表情,順勢拉著羅松溪去后排說話,這是鵲橋會上年輕男女彼此看中之后的慣常做法。
二食堂的后排,光線故意調暗,有幾對男女已經把最幽暗的地方占了去,進展快的,手都已經伸到衣服里面去了。羅松溪和伊薇蘭選了一個離別人相對較遠些的位置,坐定之后,羅松溪開口喚道,“伊……”
沒想到伊薇蘭飛快地打斷了他的話,“你好,我叫艾琳,是放樣車間的。我知道你叫小約翰對不對,我們車間的好幾個姐妹都知道你,技術最好的新工人。沒想到被我捷足先登了,嘿嘿。”
嘴里說著話,她的手也很自然地牽住了羅松溪的手,用手指飛速地在羅松溪長長短短地點著。
這是聯安委內部的長短碼,在學校的時候羅松溪自然是背過的,他很快翻譯出伊薇蘭傳遞給他的信息:
“別開口交流,工人里有許多北海集團安插的監督員,有人會唇語。”
奈維爾玩味地把目光掃過來,“哈哈,剛才還一副被我誆來很不高興的樣子,這才一會兒功夫,和人家姑娘手都簽上了,年輕人就是血氣方剛啊。”他自語道。可他也不離開,就把眼睛在羅松溪和伊薇蘭身上瞟來瞟去。
羅松溪飛快地也在伊薇蘭手上點了幾下,“你怎么在這里?”
“來找你,小菜鳥。”伊薇蘭簡短地回答,“說些話,否則不自然。”
羅松溪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話才比較自然,好一會兒才憋出了一句,“艾琳姐姐,你真漂亮……”
伊薇蘭的臉上升起兩團紅暈,一條胳膊順著羅松溪的情話勾上了他的脖子,嘴唇則湊上了羅松溪的面頰,看似是戀人間極親昵的擁吻,實際上是伊薇蘭用羅松溪的臉擋住自己的嘴,然后飛速地低語道:
“聯安委事后會為你魯莽的擅自行動對你問責,但在這之前我們要保證你的安全。經我們評估,你一個新人根本無法完成如此高難度的臥底工作。而且你一旦暴露,又沒有取得北海重工的實質性違法證據,不僅你本人會非常危險,還將陷聯安委于極其被動的局面。”
“所以從現在開始,你的一舉一動,必須服從我的命令。還有,就我一個人賣力地在這里演?這種場合,你一個男的,是不是應該主動一點?”
羅松溪無奈,將兩只無處安放的手攬住她的腰。被擋在內側的手輕叩她的腰:“那為什么是你來?”
“他們為了誰來爭吵不休,只有我說我自己來他們沒人敢反對。”伊薇蘭表情溫柔陶醉,說話的語氣卻有點點氣咻咻的。
羅松溪總覺得這位聯安委的大小姐,做事情喜歡不按常理出牌。上次在西星市的飆車賭局如此,這次親自潛進北海重工也是如此。
“馬可主席也同意?”他問道。
“他不知道。不過就算他知道,我要來,他也攔不住。”伊薇蘭說,“怎么樣?難道說我親自來你還不滿意?好了不說這些了,我知道你要干什么,我能讓你上船塢去。”
“哦?”羅松溪有些意外,“要怎么做?”
“現在沒法詳細說。我們第一步的行動計劃,是先結婚,只有結了婚,才方便我們進一步溝通。”
羅松溪手不自禁地一抖。伊薇蘭趁勢整個人滑進羅松溪懷里,完美地掩飾住了羅松溪的小驚慌,嘴里卻毫不客氣地批評道,“菜鳥就是菜鳥,身為臥底,請時刻注意你的表現。”
工人的戀愛簡單而直接,切割車間工人小約翰和放樣車間女工艾琳在認識后的一周就舉行婚禮,在大家眼里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況且婚禮的日期也不是他們定的,廠里工人結婚一般都是集體婚禮——這是廠里定期舉辦的,也是最受工人歡迎的節目之一——他們只是正好趕上了最近的這一場。
集體婚禮上還有好幾對新人,都是在這次鵲橋會上結緣的,大家都想著趕緊辦了,否則等下一場,說不定要等上三個月或者更長時間,才能住上獨門獨戶的宿舍呢。
對這些工人來講,婚禮的目的首先是出于生理需要,其次是出于生活需要。越快當然越好。
只有他們是出于工作需要。
二十多對新人站在工廠大禮堂的主席臺上。伊薇蘭穿著白紗,挽著羅松溪的手臂,亭亭玉立。
兩年多前羅松溪在西星市遇到伊薇蘭的時候,伊薇蘭要比他高上一個頭。如今,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要比伊薇蘭還要高上一點。
他看著伊薇蘭的側臉,感受著她緊貼著自己而傳來的溫存,努力回想她原來的樣子,不禁有些失神。
不過禮堂里并沒什么人關注他們,此時舞臺的焦點,完全在正在致辭的證婚人雷·邦迪身上。
這也是羅松溪第一次看到雷·邦迪——他是邦迪家族的話事人,也是北海重工的工人們最為愛戴的廠長,是他們領路人,是他們眼里,幸福生活的唯一來源。
“……人的一生,最困難的不是努力、奮斗,而是抉擇。跨出去腳步大小不重要,重要的是跨對了方向。現在你們已經選對了你們一生當中最重要的兩件事情:選擇了北海重工,選擇了志同道合的伴侶,那么你們的人生,還有什么理由不幸福?祝福你們!”
禮堂里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一波接著一波,直到雷·邦迪退到臺下,宣布把舞臺讓給今天的新人,激動得滿臉通紅的工人才漸漸停下自己的鼓掌。
婚禮主持人的聲音響起,“在場的二十六位姑娘,你們可愿意宣誓,用最真誠的喜樂,與你面前的男子,共赴新的生命,愛護他、照顧他、幫助他,成為愛他的妻子,并在之后的一生中,無論遭遇什么都矢志不渝?”
伊薇蘭眼角揚起,不假思索地說道,“我愿意。”
“在場的二十六位小伙子,你們可愿宣誓,用最真誠的喜樂迎接你面前的女子,讓她進入你的生命,以最深的愛愛他,以最完全的心意關心他,成為她可以倚靠的丈夫,無論在前面的是平安順遂或是威嚇險阻,一起白頭偕老?”
羅松溪跟著其他人的聲音一起說道,“我愿意。”
“好了,我宣布,你們已經結為合法的夫妻,”主持人興奮地喊道,“現在,新郎可以吻你們美麗的新娘了。”
伊薇蘭朝他仰起了臉。羅松溪攬著她的腰,緩緩吻了下去。
“對,我們是出于工作需要。”他在心里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