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三藏師徒四人用過了晚膳,在院外賞玩了會月景之后,俱回禪房安歇,只聽那三藏道:
“徒弟們走路辛苦,先去睡下,等我把這卷經來念一念。”
那行者一聽這話,當即便有些不解,開口笑道:
“師父差了,你自幼出家,做了和尚,小時的經文,哪本不熟?卻又領了唐王旨意,上西天見佛,求取大乘真典。如今功未完成,佛未得見,經未曾取,你念的是那卷經兒?”
那三藏一聽這話,回道:
“我自出長安,朝朝跋涉,日日奔波,小時的經文恐怕生了;幸今夜得閑,等我溫習溫習。”
那行者三人一聽這話,各往一張藤床上睡下。長老掩上禪堂門,高剔銀缸,鋪開經本,默默看念。
另一邊,那化身穩坐禪房之外,長廊之下,青磚之上,見明月高懸,輕輕搖了搖頭,而后化為一道虹光,直往烏雞國方向去了。
不過一息時間,便已經越過了四十里山路,來至在那王城御花園以內,落在了八角琉璃井外邊。
“怎么。真的不出來見我么。”
卻原來,在方才日暮之時,那化身的確是來見過青獅,但是那青獅并沒有出面見他,故而化身在夤夜之間又來了一次。
“見與不見,又有什么分別呢?”
御花園中,傳來一個雄渾的聲音,透著幾分淡漠的氣息,化身一聽這話,輕輕搖了搖頭,開口道:
“罷了,我倒是忘了。你如今是奉世尊法旨,來給文殊報仇的。”
說完這話的之后,那化身輕輕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化虹而走,緊接著,御花園中刮起了,一陣陰風。
卻說三藏坐于寶林寺禪堂中,燈下念一會《梁皇水懺》,看一會《孔雀真經》,只坐到三更時候,卻才把經本包在囊里,正欲起身去睡,只聽得門外撲剌剌一聲響喨,刮起一陣狂風。
那長老恐吹滅了燈,慌忙將褊衫袖子遮住,又見那燈忽明忽暗,便覺有些心驚膽戰。此時又困倦上來,伏在經案上盹睡,雖是合眼朦朧,卻還心中明白,耳內聽著那窗外陰風颯颯。
不多時,那一陣陰風過去,三藏又聞得禪堂外,隱隱的叫一聲:
“師父!”
那三藏一聽這一聲呼叫,當即驚的直起身子,就在夢中觀看,門外站著一條漢子,渾身上下,水淋淋的,眼中垂淚,口里不住悲戚,三藏見此。連忙欠身施禮開口道:
“你莫是魍魎妖魅,神怪邪魔,至夜深時來此戲我?我卻不是那貪欲貪嗔之類。我本是個光明正大之僧,奉東土大唐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經者。我手下有三個徒弟,都是降龍伏虎之英豪,掃怪除魔之壯士。他若見了你,碎尸粉骨,化作微塵。此是我大慈悲之意,方便之心。你趁早兒潛身遠遁,莫上我的禪門來。”
俗話說的好,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那三藏雖然肉眼凡胎,是非不分又偏心不公,但是好在他這個人不虧心,故而自以為不怕惡鬼纏身。
“師父,我不是妖魔鬼怪,亦不是魍魎邪神。”
“你既不是此類,卻深夜來此何為?”
那三藏借著一盞昏黃的燈光,遠遠的看著那濕淋淋的人,卻也看不真切,而那鬼魂一聽這話,當時便道:
“師父,你舍眼看我一看。”
那三藏這才定睛再看,只見他頭戴一頂沖天冠,腰束一條碧玉帶,身穿一領飛龍舞鳳赭黃袍,足踏一雙云頭繡口無憂履,手執一柄列斗羅星白玉圭。分明是一朝人王帝主之相。惹得三藏大驚失色,急躬身高叫道:
“是哪一朝的陛下。快請坐快請坐。”
那三藏說完這話,伸手就要攙扶那人,卻撲了個空,整個人穿了過去,那三藏猛然回首,那人卻還濕淋淋的站在原處。
“陛下,你是哪里皇王?何邦帝主?想必是國土不寧,讒臣欺虐,半夜逃生至此。有何話說,說與我聽。”
因為是夢中之故,那三藏的腦子也不甚清醒,故而并沒有覺得有什么奇怪之處,而那烏雞國國王一聽這話,便止不住的落淚,口里悲戚道:
“師父啊,我家住在正西,離此只有四十里遠近。那廂有座城池,便是興基之處。朕當時創立家邦,改號烏雞國。”
那三藏一聽這話,當時便心里一驚,當時便沒有了恐懼之意,開口問道:
“陛下這等驚慌,卻因甚事至此?”
那國王一聽這話,神情越發的凄苦。開口便道:
“師父啊,我這里五年前,天年干旱,草子不生,民皆饑死,甚是傷情。”
“陛下啊,古人云,國正天心順。想必是你不慈恤萬民,既遭荒歉,怎么就躲離城郭?且去開了倉庫,賑濟黎民;悔過前非,重興今善,放赦了那枉法冤人。自然天心和合,雨順風調。”
那三藏聽了烏雞國國王的話語之后,心中便有了不滿之意,想當初他在東土大唐,總領天下僧綱之時,信奉的便是天佑仁主這一套,而他肉眼凡胎又在夢中,看不出這人已經死去多年,故而便開始了說教。
那國王一聽這話,越發的苦楚,但是他也明白不知者不罪的道理,更何況如今他要靠三藏相救己身,于是開口繼續道:
“師父你有所不知,那時節我國中倉稟空虛,錢糧盡絕,文武兩班停俸祿,寡人膳食亦無葷。仿效禹王治水,與萬民同受甘苦,沐浴齋戒,晝夜焚香祈禱。如此三年,只干得河枯井涸。
正都在危急之處,忽然來了一個全真,自稱終南山術士,能呼風喚雨,點石成金。先見我文武百官,后來見朕,當即請他登壇祈禱,果然有應,只見令牌響處,頃刻間大雨滂沱。寡人只望三尺雨足矣,他說久旱不能潤澤,又多下了二寸。朕見他如此尚義,就與他八拜為交,以兄弟稱之。”
那三藏自打出了長安之后,也已經四五度了春秋,見過也見過了許多玄妙無上法,聞言卻更加疑惑:
“那全真既有這等本事,若要雨時,就教他下雨,若要金時,就教他點金。還有哪些不足,致使離了城闕來此?”
那國王一聽這話,更加悲痛,開口便將之后的經歷俱都說了出來:
“朕與他同寢食,只得二年。又遇著陽春天氣,紅杏夭桃,開花綻蕊,家家士女,處處王孫,俱去游春賞玩。那時節,文武歸衙,嬪妃轉院。朕與那全真攜手緩步,至御花園里,忽行到八角琉璃井邊,不知他拋下些什么物件,井中有萬道金光。哄朕到井邊看什么寶貝,他陡起兇心,撲通的把寡人推下井內,將石板蓋住井口,擁上泥土,移一株芭蕉栽在上面。可憐我啊,已死去三年,是一個落井傷生的冤屈之鬼也!”
那三藏一聽是鬼。當時便嚇得渾身酸麻,不能動彈。雖說他是一個不做虧心事的和尚。但卻也是一個懦弱的凡人,怎么能讓他不怕呢。不過事到臨頭,卻有不得不繼續問訊下去。
“陛下,你說的這話全不在理。既死三年,那文武官員,幾日便見駕殿上,三宮皇后,亦要見駕于后宮,怎么就不尋你?”
那烏雞國國王聞言,越發的悲憤,開口便道:
“師父啊,說起他的本事,果然世間罕有!自從害了朕,他當時在花園內搖身一變,就變做朕的模樣,更無差別。現今占了我的江山,暗侵了我的國土。他把我兩班文武,四百朝官,三宮皇后,六院嬪妃,盡屬了他矣。”
三藏一聽這話,心中便信了七八分,畢竟那妖魔變化神通,他已經見過不是一回兩回了,不過他聽到這里卻突然生出了怒其不爭的心緒來。
“陛下,你也太懦!那怪倒有些神通,變作你的模樣,侵占你的乾坤,文武不能識,后妃不能曉,只有你死的明白。你何不在陰司閻王處具告,把你的屈情伸訴伸訴?”
那素來懦弱的唐三藏,此刻卻想說那國王的不是,無他,老和尚縱然懦弱,但是在一十八歲的時候,也是親手報過父母的仇的。
之所以顯得懦弱,也只是因為他只在凡人的名利場中滾爬。所以畏懼官府畏懼律法,更畏懼妖魔刀兵,因此他雖然膽小懦弱怕事,但是也不是沒有絲毫血性的。
更何況在想當初。唐王天子李世民下地府的事情三藏也是知道的,故而他認為作為一朝人王帝主,連陰司俱告都不敢,乃是懦弱的。
那烏雞國國王一聽這話,也只得無奈的嘆了口氣,開口一五一十的將各中緣故說了出來。
“他的神通廣大,官吏情熟,都城隍常與他會酒,海龍王盡與他有親,東岳天齊是他的好朋友,殿代閻羅是他的異兄弟。因此這般,我也無門投告。”
三藏一聽這話,也是一驚,畢竟他也不是什么孩子,這人情世故的道理他也是懂的,而且正因為懂,他才這般怕官畏官。并且不喜歡給他惹事的孫悟空。
“陛下,你陰司里既沒本事告他,卻來我陽世間作甚?”
“師父啊,我這一點冤魂,怎敢上你的門來?山門前有那護法諸神、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一十八位護教伽藍,緊隨鞍馬。卻才被夜游神一陣神風,把我送將進來,他說我三年水災該滿,著我來拜謁師父。他說你手下有一個大徒弟,是齊天大圣,極能斬怪降魔。今來志心拜懇,千乞到我國中,拿住妖魔,辨明邪正,朕當結草銜環,報酬師恩也!”
那三藏一聽這話,當時便明白了這是天助之功,不過他也是一個謹小慎微之人,雖然心地良善,但是也不是不曉事的,當即開口道:
“陛下,你此來是請我徒弟與你去除卻那妖怪么?不瞞陛下說,我徒弟干別的事不濟,但說降妖捉怪,正合他宜。陛下啊,雖是著他拿怪,但恐理上難行。”
那三藏便是如此,若是妖魔到他眼前他認不出。但是對于人間市井官場上的門門道道他卻也是一門靈,因為他本身便是官場的受益者,若不是他的外祖是殷開山,他父親陳光蕊的仇怨還真不太好辦。因此縱然有心想幫那國王。卻也沒有那么莽撞。開口便道
“那怪既神通廣大,變得與你相同,滿朝文武,一個個言和心順;三宮妃嬪,一個個意合情投。我徒弟縱有手段,決不敢輕動干戈。倘被多官拿住,說我們欺邦滅國,問一款大逆之罪,困陷城中,卻不是自討苦吃也。”
那國王聞聽此言,也沒有太過意外,畢竟這樣難處也是人之常情,不過他也就這么一個救命稻草了,自然不能放棄
“師父有所不知。我朝中還有一東宮太子,是我親生的儲君。”
三藏一聽這話,當即便松了一口氣,若是有人能認,這去假存真還是可行的,于是當即開口問道:
“如此甚好,但不知那太子,可是被妖魔貶謫了?”
那烏雞國國王回道:
“不曾,當年我在時,他只在金鑾殿上,五鳳樓中,或與學士講書,或共全真登位。而今假代真行,也只是不讓其進入皇宮內院不得與娘娘相見罷了。”
那三藏一聽這話,當即有些不解,開口便道:
“這又是何故?”
那烏雞國國王一聽這話,當即開口便道:
“此是妖怪使下的計策,只恐他母子相見,閑中論出長短,怕走了消息。故此兩不會面,他得永住常存也。”
那三藏一聽這話,看了看烏雞國國王,當即便道:
“你的災厄,想應天付,卻與我相類。當時我父曾被水賊傷生,我母被水賊欺占,經三個月,分娩了我。我在水中逃了性命,幸金山寺恩師救養成人。記得我幼年無父母,此間那太子不見雙親,慚惶不已。”
那三藏雖然是有這樣那樣的缺點,是個癡愚凡夫,但是確也是一個純孝之人,雖然一而再,再而三被妖魔索惑但是他不是真傻,他很明白他父母的災難很有可能便是磨礪他來的。
三藏雖然知道是天上災禍,他卻也并沒有反抗。他也沒那個實力反抗,即便有那個實力,他也沒那個膽子,他能做的。只有虔心修行。以消減他自己的罪業罷了。
在得知蓮花洞的事情是觀音刻意安排之后,三藏更是一點二心都不敢升起,只能用自己的虔誠,繼續向前,這也是三藏在遇到事情之后,往往很不堪的緣故。
而如今看到了的烏雞國國王。三藏頓時升起了同病相憐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