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淳前去見伯祖父楊大老爺,謝顯之與謝謹之都是知道的,一直沒有睡,點著燈一邊溫習功課,一邊等待他回來。謝徽之起初還陪他們一塊兒等,后來撐不住了,只得先睡下。所幸楊大老爺那邊也不至于把人扣住,二更之前,楊淳總算回到了船上。
此時宋氏與謝梅珺的船艙里都還點著燈,楊淳知道外祖母與母親定然都在擔心自己,跟表兄弟們打了照面,眼神示意一番,便先去了宋氏的船。
他向宋氏與謝梅珺稟報:“伯祖父問起了父親與母親析產別居的事,還有這幾年相處得如何。我把父親做的那些惡心人的事都說了,伯祖父也是無話可說。不過他堅持父親還是十分疼愛我與妹妹的,只是用錯了法子而已,又道會去信老家,訓誡楊家的人,不許再為難母親和我們兄妹,仍舊盼著母親能重新與父親復合。”
他頓了一頓,又道:“伯祖父對父親這兩年一直游手好閑十分不滿,明春父親也不說要上京赴試,竟是完全荒廢了大好時光!伯祖父說,若是父親在縣城家里待著,只會成天被其他人所擾,無心學業,那倒還不如另擇一處清靜少人的住所,離群索居,可以安心溫習書本。又說竹山書院里有許多學問深厚的前輩,父親原該多多跟他們往來求教的,本有多年共事的交情,卻鬧得如今老死不相往來,實在是太愚蠢了些。”
謝梅珺了然:“楊大伯父終究還是為了楊意全的前程著想。他盼著我與楊意全重歸于好,楊意全可以重回竹山書院,即使不能教導學生,也能有個專心讀書備考的地方,若能參加會試,考出個名堂來就更好了。”她轉頭看向母親宋氏,“楊大伯父未必不知道京城時勢不妙,未必沒想過要給自己留后路。可是楊家勢單力薄,除了他,竟然再沒有另一個官場上的支柱了。倘若他真的主動求退,即使能保住自己,也攔不住家業頹勢。他這個年紀,想要過幾年再謀復出,怕是不可能的。”
楊大老爺的年紀本就比謝澤川、文舉人兩位大些,從前也算是同窗中的老大哥。如今兩位小老弟都早早去世,留下的兒女又都有了兒女。楊大老爺五十余歲的人了,曾孫子都有了,卻連個四品都還沒有掙上,前途渺茫。身為子侄輩的謝璞都從三品了呢,也難怪他心中意難平,遲遲不肯放下官場仕途,盼著哪一日能再往上升一升。
他的長子讀書不成,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剩下幾個小的又都不成氣候。唯一看著有希望的侄兒楊意全倒象是能讀書的樣子,可考取了舉人功名后就一直停滯不前。原本靠著竹山書院的聲望,楊意全倒還可以搏一搏“文壇名士”的名頭,將來未必不能授官。至不濟,靠著竹山書院的人脈,他也能結交官場人脈,給楊大老爺謀些好處,比如請動通政司的焦銀臺給吏部那邊遞個話,安排個好缺什么的。然而,張好的網還沒到收獲的時候,楊意全就先跟謝梅珺鬧崩了,楊大老爺多年盤算都落了空,心里怎會不著急呢?
如今謝梅珺要帶著孩子隨宋氏一同北上,不定什么時候才會回湖陰,與楊意全分隔兩地,何時才有復合的希望?楊大老爺不得不親自出面勸說侄媳,偏偏被婉拒了,只能見到年紀尚少的侄孫子,準備好的一肚子勸說的話,至少有一半倒不出來了。
謝梅珺很清楚楊大老爺會說什么。她心里倒是一直跟這位長輩比較親近的,畢竟在跟楊意全的十幾年婚姻中,她一直沒少受到這位長輩的偏愛與庇護。但這幾年離得遠了,她漸漸的也看清了不少事,心里的親近已經減少了許多,只是不想說他的壞話而已。
她低聲對宋氏道:“楊大伯父人在揚州,身在局中,只怕未必看得清形勢。京中已是那樣,鎮江知府已經入了大理寺牢獄,不定什么時候就輪到揚州了。那些與林家關系過于密切之人,身上本就不干凈的,怕是很難逃脫過去。可楊大伯父這等輔佐之人,只要沒參與什么要緊的大案,要脫身還是不難的。明日楊大伯父若真的前來相送,女兒還是希望能提醒他一句。眼下已經沒有時間給他斟酌了,想要保得平安,總要舍棄些什么。”
宋氏面上淡淡的:“他如今跟當年相比,真的變了很多。你父親若還在,只怕見了這個老朋友,都要認不出來了。前些年你在楊家時,他確實沒少關照你,只當是回報他那時的好意了。你也不必說得太明白,提都不要提你焦爺爺的名字,只叫楊為思自個兒小心就好。他享了這些年的富貴,若是實在舍不得好日子,旁人也沒什么好勸的。若當真如此,等離了揚州,我們就得打發人回湖陰老家去,請宗房族長出面,替你與楊意全和離斷親,連兩個孩子的戶籍也一并轉出來,不再跟楊家有所牽扯了。否則,等楊為思出事時,豈不是要連累了淳哥兒與沅沅?”
謝梅珺鄭重地點了頭。
楊淳憂心忡忡地看向外祖母與祖母,心下沉甸甸的。他覺得,伯祖父只怕壓根兒就想不到這些事呢。今日在茶樓里見面,他老人家就一味關心侄兒侄媳復合了,要么就是想哄自己,去了北平后要跟謝璞舅舅說他的好話,替他謀一個好缺,高升離開。這些話,楊淳沒好意思跟外祖母與母親提,如今想來,伯祖父難道壓根兒就沒聽說過京城那邊關于二皇子與林家勢頭不妙的消息么?
宋氏跟女兒商量了一會兒,就打發外孫去睡覺,接著,她們這艘船的燈便熄了,隔壁兩艘船的燈也隨之熄滅。
謝慕林打了個哈欠,摸黑上了床,在河水潺潺聲中放心睡去,一覺醒來,天邊已經大白。
周圍船只上的人都已經開始走動忙活了,碼頭上也有不少人來回穿梭,有運送補給物資的,有上岸買吃食早飯的,還有茶樓、酒樓里的伙計們拎了食盒給船上客人送東西來的。
謝慕林匆匆梳洗完畢,就去看謝老太太,不過老太太還沒醒呢。她老人家輩份大,沒人敢管著她,謝慕林便也不理會,回頭尋謝映慧、謝映芬,打算一塊兒到宋氏那邊吃早飯了。還沒下船呢,謝梅珺就打發人來通知她們姐妹,今日宋氏那邊有客,讓她們留在自個兒船上用飯,不必過去了。
謝慕林問了丫頭,才知道是二房的親家楊大老爺剛剛坐著轎子過來了,還帶上了妾室庶子庶女,一大串人,把宋氏那邊擠得滿滿當當的,怪不得讓她們姐妹別過去了呢,連楊沅都被打發過來,和她們一道用早飯了。
楊沅早已打發婆子到碼頭上的店鋪買了許多湯面點心過來做早飯,還熱情地招呼大家一塊兒品嘗呢。本來她還親自去叫謝映容,卻吃了個閉門羹,只得納悶地回到了餐桌上:“三表姐這是怎么啦?我幾時惹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