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西。
火車站門口。
幾個年輕人正聚在墻腳抽煙說話。
他們穿的都很樸素,一件半舊襯衣、一條卡其布褲子、一雙解放鞋幾乎是標配。
他們的臉上,是農村人的樸實,眼里是對新生活的憧憬。
他們時不時的看看火車站里的鐘,等待著火車來,他們就可以登上火車,展開不一樣的生活。
其中有一個年輕人,衣服特別舊些,鞋子都不是解放鞋,而是一雙很舊的布鞋,但神情有些倨傲。
他蹲在墻角,看著同伴們說話,顯得特別的無所謂。
這時,有個五六十歲的老婦人走過來,和幾個年輕人說了幾句悄悄話。
年輕人們擺擺手,讓老婦人離開。
老婦人又去和蹲在墻角穿布鞋的年輕人講,這年輕人站了起來,準備跟老婦人走。
有人叫住他:“哎,昌宗!你干什么去?一會兒火車可就開了!”
叫昌宗的年輕人笑了笑:“不是還有兩個小時呢嘛!我去玩一會兒就來。”
別的年輕人也說他:“林昌宗,都要出去打工了,還要玩,一不小心錯過了火車,可好幾十車票錢呢!”
林昌宗不為所動,只管跟著婦人去了。
不就是等火車么,他之前也出去過幾次的,火車基本準點來,等在那兒有什么意思呢?
婦女是開臺球室的,專門招攬等火車的人來打幾局,有時候要是碰到愛賭的,也可以通過打臺球來賭錢抽頭。
婦女帶著走的飛快,穿過一條小弄,再拐個彎就到了。
林昌宗付了兩塊錢,開始打臺球。
臺球桌就擺著馬路的邊上,一邊車輛來來往往的,一邊路燈照著,十分簡陋,連用具和球都早已顏色斑駁。
打了三局,林昌宗頭也不抬的問了聲:“哎,老板娘,幾點了?”
有人回答他:“八點半。”
聲音清清脆脆的,十分動聽。
林昌宗不禁回頭看。
一個年輕女人。
上身一件普通的“的確良”襯衫,下身一條洗得顏色發白的卡其布褲子,腳上一雙黑布鞋。
看起來,就是他們這兒的農村婦女,但這女人皮膚白白的,嘴唇紅紅的,除了眼神有點冷,她看起來真漂亮呢!
林昌宗心跳了一跳,大膽的搭訕:“你,你是這個店里的?”
“不是。”女人搖搖頭,忽然沒頭沒腦的說:“要是我給你錢,讓你不要去粵州打工,你愿意嗎?”
林昌宗愣住。
他看著面前的女人好半天,確定自己不認識。
但是,這個女人真好看,竟然要給他錢,讓他不要去打工……特么的,這是開玩笑嗎?
林昌宗笑著說:“你認識我?”
“不認識。”
“那你為什么要給我錢?”
“別問這么多,我只問你要不要?”
林昌宗心跳加速:“那你能給我多少錢啊?”
女人眼神更冷了些,似乎對林昌宗非常不滿,嘴角也動了動,似乎下一句話出口就該是罵人的話。
但她偏偏說:“你想要多少?”
林昌宗便覺得眼前的事情,非常非常的好玩了。
天知道,有個漂亮女人和自己說話,還要給自己錢,怎么像電視里演的似的,這女人看上自己了吧?
林昌宗說:“我要三千塊,你有嗎?”去粵州打工,半年能賺三千塊。
女人嘴角又動了動,冷冷的說:“你不值三千塊。”
林昌宗一點也不生氣,說實話,他沒見過比眼前更漂亮的女人了,粵州都沒有。
他還笑了,繼續搭訕:“你叫什么?”
女人看看他,不說話。
林昌宗說:“哈哈,妹子,要不這樣吧,你跟我一起去粵州打工吧?我們村有個人在那兒的制衣廠,都當上車間主任了呢!你要是去的話,我幫你說說。”
女人眼神望著遠處:“別廢話了,好吧,我給你兩千塊,你把火車票拿出來給我。”
“你,你來真的?”
“真的。”
林昌宗瞇了瞇眼,差點以為自己在做夢,但他還是掏出了火車票。
管他呢,啥活不用干就有兩千塊,不去粵州就不去。
他把火車票伸向女人:“妹子,給。”
女人伸出手。
路燈照著她的手,使她纖長的手指染上了一層光,非常非常的美。
林昌宗看得有點呆。
女人已經拿了火車票去,開始掏她拎著的布袋子。
突然,一道刺耳的剎車聲響起來,繼而,一輛車鳴著喇叭、閃著大燈,向林昌宗和女人直直的沖過來。
四周都是尖叫聲:“啊,那車剎不住了!”
眼前燈光直刺,一片茫然。
完了完了完了!
林昌宗腦子里都是這幾個字,嚇得一動都動不了了。
正在這時,林昌宗只覺得有人一把攥住他的胳膊,快速的拖到一邊。
拖著的那一刻,林昌宗覺得自己像在飛一樣。
這讓他都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只管定定的看向拉他的人。
竟然就是要給錢的女人。
這女人,又漂亮,又有錢,真是太神奇了,別是個神仙吧?
而沖過來的車輛,在撞倒了林昌宗兩人剛才站著位置的臺球桌之后,繼續撞著路邊的東西,直到撞到一堵墻,才停了下來。
是輛面包車。
司機位沒人下來,側門“嘩”的被拉開,里頭連滾帶爬的下來三四個人。
他們都嚇得不輕,有的抬著手,有的捂住頭,也有人血流披面。
有個扎兩只辮子的年輕女子,嚇得哇哇直哭,往林昌宗這邊奔來,拉住他喊:“大哥,這兒哪有電話啊,叫救護車啊,有人出車禍了啊,你能幫我找找嗎?”
辮子女有一對小鹿一樣的眼睛,她祈求的看林昌宗。
要擱平時,林昌宗肯定就幫她了,他早就打算好了,這次只要出了門,一定努力搭訕上一個女人,一定要先哄上一個媳婦。
但是……
林昌宗轉頭看了看剛才要給他錢的女人,他沒出聲。
這個女人更好。
而且,她剛才說要給錢的,還沒給呢!
不過一瞬間的遲疑,林昌宗就聽他旁邊的女人說:“我幫你打。”
林昌宗定睛一看,女人從包包里拿出一個像磚頭似的東西,開始撥電話:“喂,急救中心嗎?這兒是火車站,這兒出了一個車禍……對,火車站西側……對,大概有……”
女人捂住聽筒問辮子女:“有多少人受傷?”
辮子女呆呆的,只知道看女人的“大磚頭”:“駕駛員……駕駛員昏過去了,別,別的還好。”
女人一張臉冷冷的,繼續打電話:“駕駛員比較嚴重,別的都是輕傷,對,請馬上來,謝謝。”
女人收了線,目光定定的看辮子女。
可辮子女,眼光還在女人的“大磚頭”上:“姐姐,你,你這個,叫大哥大吧?你,你一個女人就用大哥大,你真厲害。”
女人看著辮子女的臉,目光復雜,似乎有無數的話要說,但最終卻沖辮子女擺擺手:“你們不是出車禍了嗎?你擱我這兒看什么?還不去忙你自己的事?”
辮子女看了一眼林昌宗,便有些不好意思的走了。
而女人,目光還追隨著辮子女,微瞇的眼睛里,看起來很復雜。
林昌宗有些不耐煩了,他錢還沒拿到呢。
林昌宗說:“哎,妹子,我火車票給你了,錢呢?”
女人這才回過頭來,看看林昌宗,說:“你拿了錢,會做什么?”
“這,這個,和你有關嗎?”
“我給了錢,我當然要知道。”
“我回去給我哥娶媳婦。”
“你為什么不給你自己娶呢?”
“我……”林昌宗有點懵,他們家,他娘眼里只有哥哥,凡是都要先緊著他哥的,這事有啥好說的。
可眼前的女人似乎并不想知道答案,還冷冷的笑了起來,說:
“林昌宗,其實我是下凡歷劫的神仙,念在你前世里積了德,我特意下來點化你。我知道我這么說,你可能不信,但我能說出你祖宗八代的名字來,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你不知道我也知道。”
“比如,你娘為什么心里眼里只有你哥,沒有你,是因為你哥是你娘和隊長生的,而你,是你娘和你家隔壁的老鰥夫生的。所以你娘就是不待見你,現在不待見,將來不待見,就算你結了婚生了孩子,你娘也不待見你媳婦和你的女兒。”
“你這個人天生的沒有責任心,眼高手低,所以年輕時生活困苦,四處奔波,就算你結了婚也會離婚,媳婦會跟人跑,女兒你也不會要。但你到三十二歲,會攀上一個比你年長的女人,那個女人會養著你,讓你一生生活無憂,你就能忘記你以往的一切苦日子,忘記你娘,忘記你媳婦,忘記你曾有個女兒,好好的享受生活了。”
林昌宗完全呆住了。
這,這人到底是神仙,還是瘋子?
她說的,前面的事都對,但是后面的事……
林昌宗嘴張的好幾張,最后說:“你,你到底是誰?算命的?”
女人說:“算命的還需要你的生辰八字,可我不需要,我就是知道你的命運。你要是相信我,現在就會得到兩千塊錢,以后還有順利的前程,你要是不相信我,你就拿著錢回去被你娘罵,然后窮困潦倒半生吧。”
女人拿出一疊錢來,塞在林昌宗懷里,轉身就走。
林昌宗看著懷里的錢,很厚,這是他從來沒見過的厚度,肯定有兩千。
林昌宗把錢往褲兜里一揣,立馬追了上去:“哎,妹子,哎,不,神仙,哎,那個,你,你等等……”
女人忽然轉身:“你還有什么事?”
林昌宗:“你,你說的都是真的,對嗎?”
女人只看著他,不說話。
“那個,你的意思,我現在結了婚也會離?”
“我結了婚,也只生了丫頭片子?”
“好吧,那,那,你說的那個比我年長的女人,在哪兒?”
女人的眼神越來越冷,林昌宗還以為她不會回答呢,倒聽她說:
“在哲省。叫朱阿萍,八字和你特別配,你去了不用特意找,時辰到了,自然就會遇見的。你要是現在就去,我再給你一百塊路費。”
林昌宗毫不猶豫的說:“我去,我現在就去。”
女人果真掏了一百塊錢給他。
林昌宗一把拿了錢,說:“你,你,我以后還會再見到你嗎?”
女人說:“不會。”
“為什么?”
“因為你不配。”
女人說完,頭也不回的走了。
林昌宗看著手里的一百塊錢,只覺得自己像做夢一般。
但很快,他緊緊攥住錢,往火車站購票處跑去。
他要買票,去哲省,他要去追求他的幸福生活。
而女人,之前轉身而去,但等林昌宗往購票處走,她又悄悄的回來,跟著林昌宗。
直到確定林昌宗真的買票往哲省去,她才呼出一口氣來,往剛才發生車禍的地方走去。
女人,當然就是林霜霜。
此時的她,在一群看車禍熱鬧的人群里慢慢的走著,尋找著另一個目標。
目標沒讓她找多久,就自己出來了。
之前向林霜霜求救的辮子女,不知從哪兒竄出來,拉住林霜霜:“哎,姐姐,你還在呀,剛才忘了謝謝你呢!”
林霜霜看著辮子女,心里的各種情緒翻涌,輕輕的推開她手:“不用謝。”
辮子女卻熱絡非常,被推開的手又伸上來:“怎么不用謝呢,多虧了你,救護車才來得這么快,救了我親戚呢!姐姐,走走,我請你喝汽水吧?”
林霜霜深吸一口氣,說:“你不是要坐火車出去打工的嗎?現在你不去了?”
辮子女瞪圓眼:“你怎么知道我們要坐火車出去打工啊?”
林霜霜往附近看看,說:“額……我猜的,你們邊上不是還放在行李嗎?現在都是流行出去打工,我想你們大概也是。”
“哈哈,對對,本來我們要去的,但誰知道我親戚的車出了事,現在,得等一等了。”
“既然這樣,那你慢慢等吧,我有事,先走了。”林霜霜說完,干凈利落的走了。
她本來還以為,把可能發生的事情抹掉了,辮子女會按照原計劃上火車,那么,興許她們倆,還能有同坐一程的緣分的呢。
然而,辮子女拉住她:“哎,姐姐,你別走啊。”
林霜霜:“你還有什么事?”
“請問姐姐是哪里人啊?”
“我沒有必要告訴你吧?”
“額……呵呵,姐姐,我看你比我大不了幾歲,你怎么就有大哥大了呢?你做什么生意的啊?你帶帶我呀!”
辮子女的笑容那么的謙卑,眼里是無比熱烈的光。
時隔兩輩子,幾十年,這個女人只要看見有錢人,還是這副貪婪的神情。
林霜霜抿了抿嘴,冷冷的說:“不好意思,我很忙,再見。”
她甩開辮子女的手,大步走了。
辮子女剁了剁腳,忽然轉身,拉住一個額頭腫了個包的男人嘀嘀咕咕了兩句,腫包男人立馬點了頭。
兩人立馬追向林霜霜。
林霜霜本來想走了就算了的,但,身后的人,竟然心懷惡意。
她跨向火車站的腳,轉了一個彎,往一條小巷里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
果然,身后的空氣開始被劃開,有冰冷的利器在左后方,以只及她內勁百分之一的力量,刺向她。
唉,蜉蝣如何撼樹呢?
林霜霜只做不知,背起手,緩緩的走著。
身后的腫包男人卻驚訝的半死。
為什么?
為什么刀刺向這個女人,卻怎么也刺不進去呢?
為什么明明沒刺進去,現在要拔,也拔不出來呢?
不不,他現在想走,刀也不要了,怎么走不了了呢?
怎么辦怎么辦?
藏在角落的辮子女,眼看著林霜霜悠哉悠哉的遠去了,腫包男卻站在原地不動,趕緊從藏身處走了出來:
“哥,你怎么了,不是讓你弄倒那個女人的嗎?咦,哥,你怎么了?你怎么不能動了?哥,哥!”
辮子女急喊起來。
卻在這時,她耳朵里聽見一道聲音,冰冷冷的,直刺靈魂:
“阮桂,看在我們曾有過一段淵源的份上,今日放你和阮柱一次,希望你日后不要再行惡事,否則,你早晚會變成一個讓人唾棄的人。我也勸你,日后如果有子女,務必當個好母親,否則,總有一天你會發現,一切報應都在你身上。好自為之吧!”
阮桂轉著頭四處看。
什么人都沒有。
但是,剛才的聲音,剛才的話……
阮桂嚇死了,腿有點軟,合了手,喃喃的四處拜:
“姐姐,不,神仙,對不住,我,我不敢了,以后我再也不敢了。哥,快走啊,你,你不走,我可走了!”
阮桂推推阮柱,但是阮柱像根柱子似的一動不動。
阮桂“啊啊”叫著,自己先跑了,過了老半天,才去叫了人來,把阮柱搬了回去。
幾個本來要去粵州打工的青年男女,相互責怪著,掏空了身上的錢,把阮柱送到了醫院。
阮柱在醫院躺了大半天,才恢復了力氣,但奇怪,刺那個女人的那只手,竟然像殘廢了一樣,怎么用力也不得力。
在醫院檢查半天無果,阮柱用好的手扇了阮桂一耳光:
“都是你,叫我去搶那個女人的錢,一個女人有大哥大,肯定不是普通人,誰知道是不是有人暗中保護的,給我下了什么藥了,我扇死你!”
阮桂“嗚嗚”的哭,余悸未消。
那個女人,是神仙吧?
一定是!
以后,真的不敢了,不敢了!
已經坐上火車的林霜霜,呆呆了看著窗外。
已是深夜,火車疾馳,窗外其實什么都看不清,只是燈光印在車窗上,一團一團的光影快速忽閃,如同快速變化的人生幻境。
上輩子,她只活了短暫的二十六歲。
但父母帶給她的傷痛,讓她覺得,二十六歲,也已經嘗盡了人生冷暖。
貞奶奶去世后,人世間于她,并沒有什么可留戀的。
林昌宗,就是她上輩子的父親,眼高手低,只會窩里橫。
阮桂,就是她上輩子的母親,愛慕虛榮,一肚子虛情假意。
他們在外出打工的途中相遇,據說是因為一起車禍認識的。
林霜霜并不知道,原來所謂的車禍,是那樣憑空出現的。
但不管怎樣,兩人相遇后,在第二年就結了婚,第三年初就生下了林霜霜。
那就是上輩子的林霜霜苦難的開始。
今天,林霜霜把林昌宗送走了,他和阮桂再無交集。
本來,林霜霜以為,年輕的阮桂,還沒有被大城市熏染的阮桂,或許也會有些可取之處,若是她去粵州,林霜霜愿同坐一程,也可以試試阮桂的品性,若是年輕也有些善意的人,能改則改,能幫則幫。
卻不想,阮桂比林昌宗更不堪。
不配為父母的一對人。
不再會是她父母的一對人。
這樣也好。
這樣,她才會更加珍惜現在所有的一切。
這樣,她才會一心一意的往前走,不回頭。
這樣,她才會告誡自己,必須引以為戒,不做那樣的父母。
愛,要給值得的人。
過去的,都過去了。
世間再沒有那個痛苦,清冷的林霜霜。
世間,她就是獨一無二的林霜霜。
她有要愛的人,有要守護的家,有要盡的責任。
她會與光同塵。
也會與時舒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