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臉上的表情也很奇怪,他認真的打量了她一眼,絲毫沒有輕視的眼神。他上前,對呂嫻微拜,道:“女公子好生計謀,一計而令吾不敢扶持孟德。”
呂嫻對他也抱拳一拜,道:“公若無忠君之心,也不會中我的計!”
荀彧的眼神露出苦笑,探究的道:“……那么,溫侯與汝,和孟德又有什么區別呢?!”
這等的試探,很明顯了。
這種時候,她說的任何承諾,都只是輕浮。況且,現在遠還不是談判的時候。他繃不住,現在就問,是因為他要保天子。而呂嫻卻并不急,人都進來了,難道要露出底牌來嗎?!
就先讓他急。才能保留主動權。
呂嫻便笑道:“有何區別,公可用眼睛,用心去看。說之并無用處!”
荀彧心中立時煩躁起來。郭嘉的判斷果然不錯,此女十分難纏。連郭嘉都不是對手。
她這一話,弄的他心煩意亂,急躁的都失了耐心。
他看著呂嫻,很多話都被這句話給堵在喉嚨口了,吐不出,咽不下,最終只能喃喃道:“我算什么公,廢人罷了。女公子完全不必抬舉……”
“在我心中,荀公之才,郭奉孝遠不如之!”呂嫻道:“若是公守許都,許都不至于如此快被攻破。”
“郭嘉被攻破,只是因為輸給了你。并非他之錯攻也。若是我,也必不留活地,只是敗,便是敗,計不成便是不成,”荀彧道:“這一點,女公子也深知的吧。你們父女與許都,彼此相害,必相侵伐,是勢之必然,換了人,又能有什么改變?!”
呂嫻只笑,道:“也許對于你們來說,是沒有什么改變。”
“你們?!”荀彧不解,什么叫你們?!
“士大夫與諸侯,”呂嫻道:“無關草民。在我看來,改變的,是草民。我父來此,我與我父帶來的是草民之福,而不是士大夫與諸侯利益的改變。這就是我們與你們的區別。”
荀彧臉色恍惚了一回,怔怔的看著呂嫻。
呂嫻道:“徐州有糧種,產出,想必公也聽聞過。”
他是聽過,但只當風言風語,并不曾信。因為在士大夫眼中,國家的和平,穩定,有時候與草民是不相關的。不是他錯,而是這個時代,就是如此。
“徐州有科舉,想必公也聽聞過。”呂嫻笑道:“徐州有商賈之利器,想必公也聽聞過。此之謂徐州三寶,草民之福。”
荀彧動了動唇,道:“都是真的?!”
“哪能有假?!又何須作假。”呂嫻看著呂布在那流眼淚,與漢獻帝你儂我儂的那一套,心中一樂,其實呂布也不是不會玩,在這方面,他有真心,也有敬畏,但她卻完全沒有,這一點,才是父女之間的區別。
荀彧呼吸沉重,糧種能得草民之心,能叫草民吃飽飯,不能得人心嗎?!而科舉能改變現有的士大夫結構,讓草民有上升的階梯,讓呂氏不再只依靠大士族的支持而存在,這就減少了呂氏對士族的依賴,敢有叫板的根本,而商賈之道雖然一直被人不齒,然誰都無法否定它切切實實所能帶來的利益,它就是活水,能叫草民的生活水準提高。
那么草民能吃飽飯,能有上升的通道,科舉萬一不成,還能去行商。只要努力,又有理想,敢干肯吃苦,這是多么美好的社會。
那么,在這種之下,所謂士大夫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看向呂布,呂布之所以還玩這套,是因為社會秩序還在漢制之下,所以呂布不管是真心的玩,還是只是陪玩的表演,都必須先這么玩,但徐州先有了推翻一切的底氣和本事。
談?!怎么談。
呂嫻說這些只是想告訴他,別要脅,沒有用。她不是曹操,還得求著你們這些士大夫階層。她有草民之心。
“公可聽過一句話,得民心者得天下,”呂嫻聲音小小的,眼睛很亮,道:“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之后,恐怕你們這些家族最怕聽到的就是這種類似的話吧。這不符合你們的理想和構建……然而,嫻是真喜歡這句話。”
荀彧臉色微白,呼吸急促。
她知道依靠士大夫是不可能成事的,呂布沒有那個德行可以讓他們依附,所以她去收買小民,繞過了這一層,而是與草民階層達成了共識。
這個女子,多么另辟奚徑。
自古以來,士大夫階層最怕的就是這句話,他們,是為皇權服務的,但也不全是為皇權服務的,他們依附于皇權而存在,但也會為民謀求利益,他們在這中間,有時候架空了皇權,得到了草民的膏脂,他們是永恒的存在,甚至可以說是皇權哪怕會更替,他們也會一直存在,只是從一個家族到另一個家族的綻放而已。他們最終,只是為自己的階層而服務的。
而這階層,只會左右交替,卻不會上下流通。
呂嫻這科舉之道,真的就是打通了上下流通的道路,聯通了草民之階層,這簡直是挖了他們士大夫階層的棺材板。
她哪里是造皇帝的反,她這是連同著士大夫的棺材板也一并要葬了。
呂嫻幾言已說近她與曹操的不同。她不求他。所以她可直言。她當然求賢才若渴,然而,你不服務也沒關系,有的是人愿意升上來。呂嫻就是撈魚的網,魚塘被她建成了,她一撒子下去,能撈無數的人上來,并且個個都是拼了命要為徐州服務的,天生就是她的利益共同體,所以,他重要嗎?!
所以能得到他更好,若得不到,也無所謂。保不保漢室的也不在乎,重要的是戲得往下唱。還沒到完全掀板子的時候。她卻已毫不掩飾自己的野心。或者說,她覺得沒有掩飾的必要。
曹操不敢承認野心,當初荀彧問他對漢室之心,曹操只說自己忠心。卻根本不敢承認野心。
荀彧卻還是不敢信他。因為他看清了。
呂嫻卻敢承認,因為她知道跟聰明人說話,裝腔作勢沒有用。
都這個時候了,人都打進來了,城也破了,皇帝也得到手了。底牌都拿出來了,這個時候還講什么忠心不忠心的,實在可笑。
現在坐莊的人是她,是呂布。所以這牌怎么玩,輪不著荀彧來談。這才是根本。
呂嫻切切實實的想告訴他,你想談,沒本錢,你想退,不管,只怕也不行,因為他放不下天子。
留給他的,何嘗不是不得已。
在曹操手上還可以退,當看不見。
在她身上,卻根本連退也退不成。
荀彧看著漢獻帝,心中酸澀不已。
看她,連表演也不屑,呂布哭的跟什么似的,她在旁邊微笑。而全軍上下不以為意,仿佛對她這樣的態度理所當然。
誰不知道呂嫻最討厭哭哭啼啼,有時候連嚴氏的哭泣都不耐煩,更不可能見到啥都掩面而泣了。
所以,呂布情之所至,可能會抱著呂嫻哭,但呂嫻就會很無奈,全軍上下都覺得這才是理所當然。
再說了,呂布與漢獻帝當年好歹也見過,但是呂嫻當年還是個奶娃娃,沒得感情,這不是很正常么?!
荀彧覺得不正常的事情,全軍上下沒有覺得不正常。這說明什么。這說明,全軍上下的心,只是向著呂氏父女的,而不是真心的忠心的為見到天子而哭。
軍心與民心就是這么容易被收買,吃誰的軍糧,草民得誰的愛護和利益,他們就擁護誰……
曾幾何時,天下早已經不是漢室天下了……
呂布哭的差不多了,呂嫻這才上前,笑道:“父親只顧著哭,倒叫陛下在寒風中凍著。這天幕已黑,陛下又受了驚嚇,不如且尋地方將陛下安頓才好。城中諸務還有許多需要父親處理。待處理好,再見君,如何?!”
呂布哭的差不多,情緒也發泄的差不多了,這才回過神來,道:“對,對,布且去安置陛下。”
說罷親扶著小皇帝,道:“臣為陛下牽馬!”
小皇帝看了一眼呂嫻,覺得還是恭順的呂布安心,便忙跟他去了。
漢獻帝失去了一切,現下已經沒有什么不能失去的了。只身一人,好不慘然!
荀彧想了想,趕緊的跟了上去。他必須守在陛下左右。目今之勢,已容不得他退了。
斥侯來稟道:“城中已全部拿下,已有曹軍也殺了不少,只是還有余眾躲入了民居之中,未得令,不敢擅專,還請女公子示下,是否強攻!”
“先命檄械,檄械投降可不殺。若不檄械,一律殺之!”呂嫻道:“另通報一條赦令!赦免城內所有不相干者。我軍人馬,不得傷害未執刀兵之人。”
斥侯領命而去。
這條赦令很重要,就是令城內不再人心惶惶。表示呂布不會喪心病狂要把全城給屠了。
這樣人心也就穩了下來。
呂布親兵已回來了,告知呂嫻天子和呂布安置在哪里。
呂嫻發令下去,道:“明日天子將在居處明堂上朝,傳令城中官員,明日按時上朝。”
斥侯依令去了。
呂軍人馬敲鑼打鼓的發了赦令,又發了上朝的命令。
弄的城中有些官員都有點恐懼,在家里聽著外面的動靜,心就一抽一抽的。
他們像熱鍋上的螞蟻,來回打轉轉,卻不敢出門看看。可是今天不出門,明天也得出啊。說要上朝,難道明天不去,不去只怕是要進油鍋了……
“這呂嫻,怎如此之毒,如此手腕,哪里是一個女子可玩的,這簡直是比董卓還要老辣,這可如何是好,去不去啊……”
“她怎么會尋到天子的?!”
哪怕天子真的死了,也好過落入她的手中。天子死了是哀,但也能免了他們的難為啊。再說了,天子死了,呂氏兵馬立即就成為罪人,扣一頂帽子說是他們父女殺害,那這也就有意思了……
但現在,恰恰反而是最不好的結果,最不妙的結局。
這呂嫻發布這一道命令,這說明她要掌控許都局勢,甚至是朝堂的局勢,或者說是天下的局勢。
她是要干什么?!
也要學曹操矯詔么?!
荀彧侍奉著天子戰戰兢兢的進屋歇著了,一時急的不成。
天子小心翼翼的道:“……令君,朕……能活否?!”
這話聽的令人心酸,不禁落下淚來。
“陛下,萬金之軀,何此言哉?!”荀彧道。
這也只是自欺欺人罷了。天子沒有再多言,累極也怕極,去歇著了,經過這一場,人都癱軟了。想到枉死的皇后等人,天子哪怕是在夢中也落下淚來。朝不保夕,最為苦逼的皇帝。
若是呂嫻知道他這想法,肯定否定這話,放心,后世有的是比你還慘的皇帝,土木堡之變明朝皇帝,還有宋朝皇帝,在草原人手中為牛為馬……屈辱,能活著,不為牛為馬,便算不得大屈辱了。這是為皇帝所必須承受的重。江山,何曾輕?!有些皇帝到了那個時候,只是宿命罷了。
荀彧走出來,身邊人道:“家主,剛剛聽外面發了赦令,另,又令明日早朝。”
不來者將如何?!還不明白嗎?!
荀彧聽了臉色微變,道:“呂嫻何在?!”
“在巡街,未回。”身邊人道:“呂布在,何不與呂布談?!”
“與他談個屁?!”荀彧不禁輕聲暴躁,道:“跟他這種糊涂人,能說個雞兒的大事?!”
啊這……呂布在呢,罵這不合適吧?!
“你們守好陛下,我且去求見呂嫻。”荀彧急,是真急。若是不好,真的會腥風血雨。
哪怕現在的這玩法,這體制風雨飄搖,也得保住啊,哪怕只是個漏不經風的草臺班子。也得叫戲繼續唱下去,不然漢室就要終結了!
他必須知道呂嫻到底想干什么,他會勸她,天下,還不能在她手上亂!她還不夠鎮住國本的資格。
聽說荀彧來了,呂嫻笑嘻嘻的對左右道:“你們瞧,求他,他必擺高架子。讓他來求我,我的事也就成了。這才叫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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