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夫人講完這個故事之后又低落了好一會兒。
蘭疏影想通了她想表達的意思,是支持,也是試探。
因為深知故事里那個女子嫁作商人婦之后的凄慘遭遇,杜夫人對男人產生了深固的懷疑,這種疑心只對她夫君杜縣令例外,而周況,顯然也在她的懷疑對象之中。
這對蘭疏影來說是個好現象。
郭宜臻的原定命運和夢境里都沒得到杜夫人的支持,尤其是夢境里,反而因為一時口快,重重地得罪了她。
而且郭宜臻作的死還不止這個。杜縣令為人清正,看不慣周況行賄買官的行為,數次當眾批評周況,這些被郭宜臻記恨于心,她無意間抓住了杜縣令的一個把柄,剛當上縣君就告了御狀。
告他什么呢?
收受賄賂。
杜縣令兩袖清風,可是他犯過一次錯:當年他著急將杜夫人從明月樓里贖出來,收了一個商人的錢,輕判了過失殺人的商人之子。
郭宜臻把這事揭破,杜縣令的名聲大跌,被停了職,郁郁潦倒,最后羞愧自盡。
然而事(情qíng)沒有結束,痛失所(愛ài)的杜夫人剛辦完喪事,忽然被人找上門,說她是東海王當年走失的長女。
東海王是異姓王,東面一霸,也是諸侯王中最強的一支,皇帝有什么行動都要顧忌他的反應,東海王這邊向中央暗暗施壓,而郭宜臻本(身shēn)又不討皇帝和陳太后喜歡,最后就有了那場巫蠱。
或許陳太后母子倆并不想郭宜臻死,但是她毀了杜夫人和兩個孩子的幸福,這筆賬已經被護犢子的東海王記下了。
其中關鍵,蘭疏影(身shēn)在局外,把這些看得清清楚楚,只是當事人一心奔著榮華富貴,沒看清榮華之后的殺機四伏。
而誰又能想到,眼前這位柔弱美麗的縣令夫人,會有這樣奇幻的人生際遇?
蘭疏影給她添了(熱rè)茶,揀著郭宜臻在周家的一些事說給杜夫人聽。
杜夫人本來就懷疑郭氏遇人不淑,這下證實了猜測,愈發覺得絕育藥的事就是周家母子在搞鬼,目的當然是為了進一步鉗制住郭氏。
“宜臻妹妹,你不要太過傷心,當務之急是保護好自己,現在他們的齷齪事被揭了出去,要當心狗急跳墻!不瞞你說,我夫君已經打算開堂審理此案,你若是肯出來作證,我們一定幫你把下藥的兇手揪出來。”
杜夫人說話時還在觀察她的神色。
這個女人給蘭疏影的感覺很奇妙,她活得就像個斗士,這具柔弱的(身shēn)軀里,藏著一股超越時代背景的力量。
“姐姐是擔心我會心軟,會包庇他們,對嗎?”蘭疏影扯扯嘴角,露出一個慘淡的笑容。
“周況當初跪在我父親面前發誓會一輩子對我好,成親不過三個月,他從明月樓領回了依依,從那之后,每個月到我房里的次數一個巴掌都能數得清。”
“姐姐以為我這病是怎么來的?呵呵,是氣的,我實在忍不了依依在我面前耀武揚威,吹噓周況待她是如何疼(愛ài),我倒在雪地里,他們攜手而去……”
“我病倒在(床床)上不能動彈的時候,他娘親到我房里翻箱倒柜,掠走不少財物,聽丫鬟說,她還想找我的嫁妝庫鑰匙。”
“我也曾經當他們是家人,我遠道而來,滿心歡喜,想加入他們這個家庭,可是他們一次又一次用行動提醒我你就是個外人,你連給我們家添丁的資格都沒有。”
“這樣的一家人,我何必留戀呢?”
她歪頭看著杜夫人,兩行清淚毫無預兆地流下來,盈盈雙眸映著嘴角的苦笑,這一幕令人驚心。
杜夫人心下酸楚,拿出香帕給她擦拭,拍著她手背說:“委屈你了……既然你已有去意,我一定助你!”
蘭疏影不好意思地接過帕子,自己擦干凈,然后破涕為笑,“那就……多謝姐姐了。”
就在這張茶桌的斜下方,一只(奶奶)白色的小貓趴在地上,仰頭看著她們倆。
因為被(奶奶)糖附了(身shēn),小貓臉上有著很人(性性)化的驚嘆。
它全程觀看那個戲精的表演,聯想著之前的記憶,忽然領悟到一個事實:主人的眼淚是最值錢也最不值錢的。
說不值錢,因為說來就來,毫無誠意,就像擰開水龍頭一樣簡單。
說它值錢,是因為只要她用上眼淚,很快就會有人倒霉。
這個倒霉蛋此時也在周府里。
周況送走報信的朋友,收起臉上真摯的感激,(陰陰)沉著臉,朝母親的臥房走去。
他剛剛聽說了升平街那里的后續發展。
該死的,那個杜縣令怎么會剛巧經過那里?還把這事給攬了過去!
剛才朋友告訴他,杜縣令先把鄒師傅和幾名大夫叫到茶館里詢問(情qíng)況,現在還打算回去開堂辦理。
說不準很快就有人過來,找他這個周府主人去問話了。
周況下定了決心:絕育藥的事,必須得找個替罪羊去頂下來。
他之前跟香嫂子商量過了,所有下人里最容易被栽贓的就是月萍,因為她這幾天一直在郭氏院子里做事,人也老實,只需要編造個理由,比如說郭氏虐待過她,她懷恨在心,伺機下藥報復。
而且月萍家里有人生病,正需要銀錢,周況已經想好了,用錢去堵她的嘴,讓她乖乖把這事認下來。
反正藥沒喝下去,承認了這事,最多也只是打幾板子。
誰知道那郭氏橫生枝節,把月萍搶過去,直接弄亂了他的計劃!
周母見他怒氣沖沖地闖進來,忙問他怎么了。
一聽說是絕育藥的事被揭破,老太婆頓時露出懼色,怪罪兒子道:“你這孽子,怎么這么不小心!這下可好了,外面的人都該知道你給她下藥的事了,以后我這張老臉可往那擱喲,孽子……”
周況毫無平時的學子風度,暴躁地橫了他母親一眼:“怪我?藥方是你找人開的,藥也是混在你的養(身shēn)湯料里購置進來!要是杜縣令追查進來,第一個懷疑的就是你!”
被他這么一嚇,周母坐在(床床)邊抖個沒完,頭上叮當作響,弄得周況更加心煩。
他伸手拔了她發髻上那些紅紅綠綠的東西,往被面上一擲!長袖擦著周母的面頰過去,一陣涼風扇起她敷面的脂粉,一片做作的香味。
“你,你想干什么?!”周母哆嗦著問。
周況重重地嘆了口氣,蹲到老母面前,懇切道:“娘,下藥的事咱倆都有份,誰都跑不了,兒子如今只能想到一個辦法,就看娘舍不舍得了。”
“這……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啊,舍得?舍得什么?”
周況目光灼灼,先說了自己坑害月萍不成的事,繼而向母親提出:犧牲香嫂子,換他們倆一個安寧!
“這怎么行!”
周母第一反應就是離了香嫂子她可怎么辦,可是在兒子的勸說和威脅下,她最終怯懦地點了一下頭:“那我找她說說吧……”
“要盡快!杜縣令的人很快就到了!”
“好,好的!”
母子倆的對話,被藏在窗戶底下的月萍聽得真真切切,她趕緊跑回來告訴了蘭疏影。
杜夫人這會還沒走,聽了這番話,她對母子倆的無恥程度又加深了印象,寬慰道:“妹妹別怕,我這就回去告訴……”話沒說完,她忽然見到對面的郭氏抬起手掌。
蘭疏影沉吟道:“他們購置藥方的證據不好找,平(日rì)里的采購都是香嫂子經手,要說是她下藥,外人看來也是合(情qíng)合理。而且周府里幾乎都是被他們籠絡的人,一定會向著他們說話,到時候證據不足,案子就得僵在那兒。”
“那也不能就這么讓他們逍遙法外,他們能害你一次,就能害你第二次!防來防去,何時是個頭啊?”
“那就不防了吧。”蘭疏影抬起頭,剛被淚水洗過的眸子清亮有神,鎮定道:“先讓他們把香嫂子推出去,后面的事我已經有主意了,姐姐就等著瞧好戲吧。”
見她說得自信,杜夫人略微猶豫,站起(身shēn)說:“好,我聽你的。”
但她隨后就匆匆告辭離開了,想必是打算在開堂之前把周府見聞告訴杜縣令。
“杜夫人真是個好人啊。”月萍喃喃自語。
識海里的郭宜臻目瞪口呆,完全不相信這是她認得的那個杜夫人!
說好的高貴冷艷呢?
說好的沉默寡言呢?
怎么突然就變成仗義執言的俠女了?她居然還特意找到周府里,主動要求幫忙,這,這個杜夫人該不是也被孤魂野鬼附(身shēn)了吧?
郭宜臻死纏著要個解釋,蘭疏影淡淡地說:“要是你發現自己被下藥之后能多個心思,去查問,去揭穿,做出要跟他們魚死網破的樣子,或許她也高看你一眼。”
可是原該有的命運線里,郭宜臻知(情qíng)之后只有哭泣、忍耐和屈服,險些被周況休棄,直到被接回去做了縣君。
要不是她被接走,下場不一定比杜夫人的義母強到哪里去。
識海里安靜了。
月萍親耳聽了那段對話,知道自己已經逃過這一劫,對蘭疏影愈發敬服,主動提出要去縣衙打探。
“用不著,你還是先回去抓藥吧,把家里的事忙完了就去準備一份禮,鄒師傅(愛ài)喝酒,就備兩壇酒再加些豬(肉肉),回頭我幫你安排。”
月萍不太理解夫人為何執意讓她學武,不過這是她被提拔到貼(身shēn)丫鬟的條件之一,所以月萍乖巧地應了下來。
杜縣令那邊馬上開堂,來周府提人的差役也到了。
周況換了(身shēn)新衣裳,繪著墨竹的折扇在手里輕搖,與長衫上的竹繡相互呼應,更添風雅。他昂首闊步,一(身shēn)正氣地走過,街市上對他的非議立即減了大半。
人是最擅長以貌取人的一種動物,也是最容易被外貌蒙蔽的。
郭宜臻是這樣,這些看客也是同理。
周況是個讀書人,學歷還不低,差役對他禮遇有加,對香嫂子就是另一種面孔了:香嫂子被兩個大男人按著肩膀,要是走慢了,小腿肚子上還要挨一下,平時在周府里她囂張慣了,這下直接被打落到塵埃里。
但她忍下了,因為是她自愿的。
周母最終說服了她,條件是三百兩銀子。
十兩銀子就能蓋一間漂漂亮亮的青磚大瓦房,三百兩在他們這個階層的人看來,可不是小數目。
香嫂子心動了,只是去應幾句話,挨一頓打,回來就能拿錢,這買賣劃算!
幾分鐘前,杜縣令被夫人叫過去說了一番話。
這個案子他審得很不舒坦。
堂下這個尖嘴猴腮的婦人,明明在挨板子,卻無羞愧,眼里反而是按不住的期待,她連喊痛都忘了!
他看得愈發氣惱,打完板子就直接摔了驚堂木:“好一個無恥刁婦!退堂!”
香嫂子被打了二十板,還有幾天的牢獄之災。
這是廚娘出去打聽來的。
蘭疏影很清楚,現在的周府里她能用的只有三個人:鄒師傅、月萍和眼前這個廚娘。
而其他那些從郭家帶出來的、忠心于郭宜臻的人,全都被周家母子倆用各種由頭攆走了。
這讓蘭疏影有點可惜,可是人海茫茫,她也沒信心把這些人全找回來。
過了幾天,周況使人悄悄把香嫂子接了回來,安置在周母院子里養傷。
這天一起來,蘭疏影讓月萍去門外守著,她在臥房里耍了一(套tào)健體拳法,一整(套tào)打下來,出了一(身shēn)汗,感覺全(身shēn)都松快了,病氣一掃而空,月萍見了驚奇地夸贊她今天氣色極好。
“等你練好了也可以。”
蘭疏影寬慰她一句,換了(身shēn)衣裳,梳洗完畢,用過早膳,她喚過月萍,直奔周母所在的院子。
還沒走進去就聽見香嫂子招牌式的公鴨嗓門,只是沒聽清她在叫喚什么,蘭疏影走進去,正好看見香嫂子揪著周母的衣角。
原就尖嘴猴腮的刻薄面相,因為氣憤而雙目暴凸,就更難看了。
“這是鬧的哪一出啊?”
聞言,兩人同時轉過頭來,周母看清是她,頓時眼中透出驚恐,還勝過心虛,尖叫道:“你來干什么?!”
蘭疏影坐到她對面的木椅里,悠然道:“你猜啊。”
周母沉默了一會,壓著那股事(情qíng)脫軌的心慌,狐疑地問:“你想要回管家權?”